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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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7-04-17    文章标签: 施一凡     浏览:150

银白色的钥匙很少见,两个精巧如梳齿一样的凸起,呈九十度角张开着,即使作为装饰品来说,也很体面。

赵峰见到何莉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她挂在胸口的那把钥匙。

那是七月一个快要下雨的傍晚,何莉推着电动车,停在一棵很粗的槐树边上。赵峰倚靠槐树上抽烟,肩膀上落了黄黄白白的槐花。

何莉没过来,就站在原地,愣愣看着,她的扭捏让赵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先打了招呼。

他们十几年没有见面,当年是很热烈的恋人。那会儿的何莉二十多岁,有点驼背,走路的时候脖子往前勾,像匹急着吃到草的马一样。看到何莉,赵峰觉得右腿膝盖的连接处抽搐了几下,微妙地疼痛起来。

“那个,挺好看呢。”赵峰指着钥匙说。

“好巧啊。”何莉抚摸着钥匙,表情说不上是在笑。 

“我那几年老打听你,都快以为永远见不到了。”赵峰发现何莉在看他,下意识去翻T恤衫的领口,莫名的剖白导致了一阵尴尬的沉默,赵峰感觉到后背的衣服贴着脊柱。

何莉的短头发枯干,翘起来,随着主人说话而微微颤动:“他们说你去南京了。”

“回来了,南京有什么去头呢。”

何莉胖了一点,和以前一样白皙,整个人看起来像个椭圆形的面团,也像街头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她塌塌的鼻子两侧垂落下去,法令纹有点像某种犬科动物。

“你没什么变化。”何莉说着客套话,表情很矜持。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让赵峰没有办法回答,只好又点起一根烟。

隔壁的音响店里传来激昂的歌声,节奏感传染给树上的蝉,空气里雨水的味道好像更加浓烈,变成幕布一样的东西,包裹住垂落下来。

何莉微笑着就像有五十个人在看她表演与初恋相逢:“你买车了,混得不错呢。”

“瞎过罢了。”

“你有没有结婚?”

“没。”

何莉笑了起来,两颗门牙微微朝前翘:“我结婚了,儿子上初中。”

“我知道,乔康。”

何莉继续笑着,看着赵峰。

“那……改天聚。”又一阵沉默后,赵峰说。

何莉就把自己的电话留给了赵峰,座机和手机各一个,因为家里装了铝合金窗户,信号不太好。

赵峰也把手机号给了何莉,然后虚构了一个很迫切要交的车险,带着逃脱一门考试的心情走进车里。同时决定过半个月再给何莉打电话,响两声就挂,忘了打就算了。

可是考试没那么容易就缺席,就在赵峰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下起雨来。几个软塌塌的水滴打在电动车的皮垫子上,然后雨滴就越发绵密,带上不管不顾的势头,好像要把什么都淹没掉。

何莉上了车,赵峰帮何莉把电动车推到屋檐下面,淋了一身的雨。

赵峰回到车里的时候已经湿透,裤管湿漉漉地下坠,不时贴到一起,何莉似乎对这一切觉得感动:“那个电瓶很旧了,淋雨也没事。”她连续说了两遍,抿着嘴朝赵峰笑。

一路无话地到了地方,赵峰下车给何莉开车门,觉得自己也被何莉传染,演起了什么奇怪的戏。何莉注意到他一瘸一拐的样子,问:“你腿怎么了?”

赵峰看着何莉问完这句话,把鞋跟踩进一个小水坑,水滴溅上她墨绿色的裙子。她往楼里走,嘟囔着我们这个年纪,很多人就得起了风湿。雨已经变小,赵峰感觉水滴像雾气一样沾上胳膊。他微微拉起左腿的裤脚,给何莉看那截平时都要仔细藏好的金属杆。

“前几年的时候,弄断了腿。都穿着假肢出来。”赵峰说。

何莉似乎对这一切感到尴尬,久久没说话,站在门口,好像僵硬掉。就在赵峰自己都要不好意思的时候,何莉弯腰,帮他把裤脚放了下来。

之后一个多月,赵峰疲于奔命,没想起何莉这号人。二哥承包的鱼塘被周围村民祸害,七八成的鱼苗都被趁着天刚黑时捞掉,再放鱼苗下去,又有人投毒。去质问村民时,大家都是笑嘻嘻的模样,说这谁晓得呢,反正我们不晓得。

二哥前些年没做过什么正经营生,下岗以后打了七八年的牌,看过一阵子舞厅,遇到这种事情,二哥一开始就坐在家里哭,什么招都想不出来,哭完了,就拿了装载机上的铁钎子要找人拼命去,嫂子在一旁拍着腿骂着,说鱼塘的事情,我最早就是不同意的。

赵峰请周围几户吃饭,去市里最好的酒楼点江鲜给他们,鲥鱼的尾巴没有张开,眼珠也泛白了,为了掩盖不新鲜,又做得过咸。他们敏锐地吃出问题来,一个个扔了筷子,好像受到莫大的侮辱一样。

最后还是雇了四五个混混看着,赵峰陪那帮人喝了白酒,假肢的连接处肿出拳头高。二哥抱着赵峰的肩膀哭,说对不起这个弟弟,晚上他们去了KTV,说是为赵峰去的,更陶醉的其实是二哥。

二哥一直拉着小姐的手说啊说的,人家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又觉得不舒服了。

等赵峰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不堪入耳的骂声,二哥甩了那个小姐一个耳光,然后站到吧台上,脸通红,眼睛半睁着,手抡了一个又一个半圈,指着那个小姐骂,骂完了又要下来打。服务生打圆场让那个小姐道个歉算了,小姐却甩开服务生的胳膊,出门打电话,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过了半小时,二哥还在上蹿下跳,赵峰好容易给他塞了根话筒,让他唱了会儿歌。来了个健壮的高个子,抓着二哥的脚踝,把他拽到地上,二哥的门牙磕了大理石地面,哀嚎着哭了出来,滴落的口水在彩灯下面反了光。那人戳着他的鼻子,说你横啊,你不是横吗,老东西。

赵峰觉得脑袋被一些很软的东西充斥住,地板凹进去又凸出来,他以很慢的速度朝那个男人冲过去,把他推开,和他打了起来。后来赵峰才知道他是退伍军人,那个小姐看着这幕一直笑,就好像半边脸肿起来的不是她一样。

何莉的电话就是第二天来的。赵峰正做着笔录,警察问:“你们找茬,怎么又伤成这样?”赵峰赔着笑脸掏烟递过去,却发现烟早在打架时候就被压断了。

电话里,何莉问你这两天忙什么呢,又到东边去了吗,赵峰发出任何音节,嘴巴都和被火烧了一样。何莉也总是微微张着嘴,仰着头,好像对什么感到困惑。

她一直不怎么高,牙齿不齐,一张开嘴就看起来傻乎乎的,十六七岁的何莉跑起来三步上篮,水泥篮球架子,橘红色的篮筐脏兮兮的,早就没了篮网。二十二岁的何莉蹬着破凤凰自行车上下班,从彩衣街的摊贩中穿行而过,花四角钱给赵峰买卤兔头,二十四岁的何莉爬到三层楼高的树上,听着赵峰的惊叫,够一只并不好看的燕子风筝,卖风筝的老头穿着解放布鞋,在一旁看着,踮着脚。四十三岁的何莉推着电动车,看着赵峰车窗上的雨。

露天烧烤摊上,何莉对赵峰的破相很是大惊小怪了一阵,买了碘酒纱布,还有防止破伤风的东西,赵峰从后视镜看,发现脸颊抹上碘酒就像沾了屎一样。

那家店在运河的边上,何莉喝了点啤酒就醉了,她加了好多次柠檬水,白色的塑料桌子蔓延到高处,看不到头,好像一条小溪。

“你的立领衬衫小了。”何莉说,“你的皮鞋也脏了。”

何莉的鼻尖反射着白炽灯的光,微微发亮,赵峰记得上面有细密汗珠的样子。

 “你离婚了吗?”

“我不会离婚。”

“对,乔康我认识,他是很本分的人。”

“他会说离婚对孩子的成长不好。”何莉说,“他其实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包括自己的小孩。但他要维持,他就喜欢维持,昨天他花了一整天把油烟机拆下来,洗完又装上去,结果装反了。他觉得自己很伟大。”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非常伟大。他们根本吃不出好鱼和坏鱼,等喝了啤酒了,就又要拼命找证据说别人不尊重他们。”

“你的腿,你的腿是怎么断掉的?”

赵峰又喝了一口酒,何莉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没有期待答案。大排档的桌椅排得太细密,服务员走不过来,拼命推挡道的椅子,可那个胖男人浑然不觉,趴着一动不动。何莉站起来,朝服务员伸出手,示意她可以把烤串递过来,服务员也把胳膊伸长,何莉踮起脚尖,赵峰把啤酒放在桌上,两手拽住她上衣两边的下摆。 

“跑上去了啊。”何莉怪不好意思的。她站在旁边,低头看赵峰的头顶,赵峰确信自己头发生得很好,乌黑浓密。

远处的楼房都矮了,变成覆盖爬山虎的两层小楼,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变年轻,从一个壳里蜕出来,不再滞重,腰肢轻盈。 

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何莉刚拿住烤串,忽然一拍脑袋,说儿子补习班下课了,我得回去做饭。

赵峰看着何莉的腰,三圈赘肉在腰部铺开来,显得滞重而令人感到安全。96年的时候他们坐在街心花园,何莉的衬衫有点透,赵峰能看见她腹部凹陷的形状,何莉弯着腰,白色胸衣贴合不上乳房的线条,她给赵峰读一本诗集,读到结尾的时候哽咽起来。

十月不再下雨,何莉把吃剩的洋葱和蒜瓣插在土里,长出了葱头和蒜苗。她的丈夫每周要跑三次步,距离越来越长,晚上两人就并排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偶尔因为儿子的学习问题吵两句嘴。何莉和赵峰又见了几次面,何莉不知道为什么要见,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赵峰得知她在梅岭中学工作,管实验室的器材。赵峰带何莉吃了老鹅和昂刺鱼,又约好去南通看海。

赵峰依然不上班,最近的营生是倒卖一批据说是特供的酱油。他找每个在机关和事业单位的老同学吃饭,试图说服他们买下酱油,再把它当福利发下去。他给了何莉一箱八瓶装的,让他尝尝看。“真的不一样,尝尝就知道了”。厨房很满,何莉把包装精致的酱油留在卧室里原本放电视的柜子上,酱油密封得好,味道散不出来。包装盒上画着青花瓷的图案,单看盒子的话,还会以为那里面是酒,

这之后赵峰见到过一次乔康。二哥鱼塘第一批鱼长起来,他心血来潮,想给何莉送两条过去,到了楼下,才意识到应该打个电话。在掏手机的时候,他看见何莉和乔康一人提着一个超市购物袋,朝楼门口走过来。乔康秃了,额角的绒毛像春天的柳絮一样小小的一团,他驼着背以致肚子微微腆出来,脸颊和何莉一样,苍白而饱满,赵峰不由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胸背宽阔,头发浓密,皮肤很黑,两颊的毛孔因为长期喝酒而微微舒张开,呈现出暗红色。

“我当然不是故意的!你自己龌龊就这样猜测人!”何莉的声音隔着车窗飘进来。

然后就是乔康的反驳,一声声从鼻子里喷出的“哼“。

“袋子沾水但没有破啊! 谁知道会渗透进去呢!”

乔康站在原地,把左手的袋子放在地上,反复摆弄着刚拿出包装盒的MP3:“拆开的话,肯定一下就会知道是进水的,也不会给退了。”

“那再买一个行了吧?”

“上次把你的花瓶摔在地上,你看你那抠缩的样,现在轮到别人的东西了,就说大话,不要脸。”乔康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嘴唇像两片纸一样抖动,“见不得别人好,自己什么都不是。”

“去你妈的吧!”朝着拿起塑料袋,闷头往前走的背影,何莉大声喊道。她从赵峰的车子前面过,外八字得厉害,显出一股蛮横的势头来。

她没有朝车里看,赵峰却忙把车窗摇上,甚至把身体往下缩了缩,免得何莉看见自己,那两条鱼的尾巴从塑料袋里钻出来,在后座上啪啪地甩着,肯定把座位弄湿了。如果水有腥味的话,回去要拆下垫子来洗。

啪嗒啪嗒,鱼尾巴击打着塑料袋的声音好像越来越响了。同样的声音,跟何莉去钓鱼的时候也听过,那次何莉学电影里的外国女人,在头上绑了红底白点的发带,两条腿朝前伸着,塑料凉鞋的底部沾着一点土。大哥在下游卷起了裤脚捞鱼,不时因为太冷了而倒吸一口气。那是赵峰跟何莉的第一次见面,何莉是赵峰大哥的高中同学。赵峰以为她不会注意到自己的,但临近结束的时候,何莉却走过来问赵峰要不要吃冰。 

握过冰水的何莉手指湿冷,触碰到赵峰的脸颊,好像要燃起火。 那次之后过了很长时间,赵峰才知道何莉是故意给同行的另一个男生看的,为引那人吃醋,又因为不想落人口实,才挑了赵峰,在他们高中生眼里,初二的赵峰是小孩子。但赵峰不很在意,之后一遍遍往何莉家里跑。

塑料袋终于掉落在地上,赵峰回身去摸后座,然后把手放在鼻子边上嗅,手上滑滑腻腻,是刚摸过鱼鳞的触感,何莉塌着背,走到楼里,慢慢隐进黑暗。赵峰觉得脸颊的温度慢慢降下去,不再想找何莉。

那之后赵峰越来越频繁地见黄莺,那个叫了退伍军人来挑事的小姐。她和退伍军人分手的时候被打得不成样子,眼睛肿得看不见东西,刚好赵峰的颧骨处还剩最后一点淤青,两人看到对方的脸,心照不宣笑起来。

他们一起去镇上的游戏机城玩老虎机,吐出一点币,黄莺都会像中了彩票般尖叫起来。何莉不会进游戏机厅,除非发现儿子在这里,她穿着墨绿的裙子站在老虎机边上,发出黄莺这样的尖叫声,想象这幅画面的时候,赵峰羞耻得蜷缩起脚趾。

后来黄莺跟着赵峰回了住处,脱掉暗红色的蕾丝内裤,看到赵峰的残腿时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怡怡然缠上来,如同没有发现。她的声音幽婉,和游戏机厅时似乎不是同一人。

何莉两个电话赵峰都没接到,回过去好像不合时宜。赵峰忽然记起何莉给他读诗集的那一次,有个清洁工一直站在远处望着他们,那眼神分明是感觉他们很好笑。

第三次,何莉的电话来,赵峰正在一家热气腾腾的火锅店里,看着二哥半睁半闭的眼睛,还有喝到通红的面孔。

“我过生日。”

赵峰下意识接道:“生日快乐,想要什么礼物?”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能不能给我买个智能手机?”

何莉似乎刚哭过。赵峰不明就里,但一口答应下来:“当然可以,这有什么不可以?你生日嘛。”

之后的两个小时,何莉和赵峰四处找没关门的手机店,从四望亭一路找到蒋家桥。在一家标牌掉了一半的小手机店里,他们把快要睡觉的老板叫起来,买了三星S4。老板套着棉大衣,边哈出白气,边翻箱倒柜找出包装盒和充电线。

何莉想把手机卡换到新手机里,却发现卡的插槽不一样,诺基亚的大卡根本插不到三星的小卡槽里。老板说明天营业厅开门了,剪卡分分钟的事情。何莉说:“我就要今天用上新的,我过生日。”

赵峰看着何莉去对门的超市,买了一把剪刀,拔出赵峰的智能手机卡,把两张卡对齐了,一剪子下去,剪掉一条边。她舌尖抵住上唇,眉头皱着,微微侧着头好像在摆弄火箭。老板关上了店门,凑在一旁观察。

用力握了太久的剪刀,何莉手指有点发抖,她舒了口气,把剪刀扔在裂了缝的玻璃柜台上,随后捏着那磁条磨损到看不清花纹的SIM卡,插到三星手机里开了机。赵峰半蹲下来,把手机递给何莉,指指戳戳教她搞初始设置,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半圆的眼袋上,皱纹如同一个龟壳。

何莉抬头笑了一下,朝赵峰点头。

赵峰站直了跺跺脚:“弄好了就回车里去,冷死了。”

赵峰两手抄进袖口,迈着八字步,走在前面。何莉抱着手机盒子,夜风从羊绒衫的缝隙里把她一下子吹透。她叫:“赵峰。”

赵峰已经到了车边,回头支吾了一声,就屈膝钻进了车里。

何莉上了车,赵峰搓着手开了暖气,问:“不早了,送你回去?”

何莉不答话,看着斜前面,赵峰也看过去,是一家门脸不到两米的小宾馆,用红色灯管拼成招牌上的字。

赵峰打开了车顶灯,从驾驶座的手抠里摸出一包烟,想了半天又没点上。

“你现在有没有相好的?”

赵峰几乎把手里的烟扔出去:“没,没的。”

何莉打开了车门,率先迈步下了车,不知道谁家傍晚时烧了秸秆,烟闷闷地飘着。何莉走了两步,因为寒冷耸起肩,等在原地,看着赵峰。

赵峰追上去,把外套罩在何莉的肩膀上。

何莉两手抓住外套的领口,把它拉过头顶,罩住了自己,如同披了纱丽一样。

那天晚上,赵峰的印象是何莉穿得很少,只有一件春秋天穿的西装小外套,罩在羊绒衫的外面,羊绒衫里面也没有秋衣,直接就是内衣,暗红色的蕾丝,和黄莺那套一模一样的。

“他答应给我买一个智能手机当生日礼物,最后为了自己方便,买了个平板电脑。”何莉枕着赵峰的胳膊,短发扎着赵峰的手臂,银白色的钥匙垂在一侧,“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哈,平板电脑。”

之后她又看着赵峰的腿哭起来,说你这样该怎么办,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呢,赵峰想把她一拳打倒在地,当然不能这么做,于是去墙角抽起了烟。

何莉不能过夜,赵峰开车送她回去,她低着头,忽然说赵峰的车太旧,暖气也不够足。赵峰看着她摆弄新手机,低下头抬着眼睛自拍,把所有的表情纹都掩盖掉,然后还加了赵峰的微信,把那张照片发过来,粗粗白白的手指在屏幕上按啊按,像年糕一样。

临下车,年糕手指拂过赵峰的脸,饱满的嘴唇触碰了他的额头。

当晚赵峰梦见何莉年轻的时候,那个何莉蹦跳着,把一只鸽子扔进江里,然后央求赵峰陪她打牌。牌桌上的另一边,四十三岁的何莉坐着,说你的暖气太冷了。

赵峰醒的时候是凌晨两三点,黄莺穿着珊瑚绒的睡衣,正背对着他,把妆卸掉。

见何莉又持续了四五次,他一次次听何莉重复梅岭中学是扬州最好的初中,自己在实验室很重要,握有电子显微镜的储藏箱钥匙。也一次次看何莉向别人做自我介绍,故意只说自己在梅岭中学上班,而把工作性质省略掉。两人的约会变成去超市买打折的食品,到处找地方吃饭,赵峰没有让何莉去自己的住处,但自己去了何莉家里,在乔康不在家的时候。

在完成例行的激情行为之后,他看着何莉从厨房的窗户探出头,叫那个收家电的老头上来。她一手护着头发,免得蹭到油烟机罩子,另一手朝楼下招啊招。

买电视的老头上来了,灰白黄夹杂的胡子翘得老高,挽着裤脚四下张望,触碰每一件电器,嘟嘟囔囔估价,好像能把何莉家搬空。 

电视是三十二寸的,买时花了快六千,现在一点毛病没有,却只能卖一百五。电视太重了,老头说他去年下地,腿上沾了湿气,不受力,这东西他扛不动。他叫何莉想办法。何莉想弄个箱子,垫上泡沫垫,把电视扛走,老头没有这些东西,他说我就一根粗绳子,一辆三轮车。 

何莉挠了挠头顶,赵峰发现她一撮头发凝结起来,果然还是沾上了厨房的油烟。 

赵峰看何莉和老头砍价,然后帮忙把电视搬下去,他听何莉和老头争论着机箱和屏幕谁应该朝里,在下楼的时候,听见电线垂在自己身后,一蹦一跳。 

老头把三轮车推到门口,殷勤地给赵峰省了两步路,他掏钱给何莉,磨唧了半天只找到一百四。何莉却不愿意让掉这十块钱,让他拿出二百,跑了一趟楼上下,找给他五十。 

赵峰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厌倦,意识到初恋那些乏味陈旧的情感早就消耗掉,十五六岁到二十五六岁,都非常愚蠢。

三轮车消失在拐角的时候,乔康腋下夹了一份报纸,抚摸着自己的秃脑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赵峰下意识想转身往哪里走,但具体去哪也不知道,何莉拉住他的胳膊,挺起胸膛看着乔康,一字一顿说道:“离婚。我有喜欢的人了。” 

赵峰感觉到有一团气卡在胸口偏下一点的位置,喉结松动,什么也说不出口。乔康只愣了一秒钟,看看何莉,又看看赵峰,就抡圆了胳膊,一个耳光,扇在了何莉的脸上。

赵峰只好为何莉打了架,两人在地上翻滚的时候,乔康摸到他的腿,有片刻的呆愣,他趁机一拳揍在乔康的鼻子上,然后就看乔康像拜佛一样的姿势,跪趴着捂住脸,叫起来。何莉在一旁,满脸通红,赵峰怎么看,都觉得她是亢奋而愉悦的。

乔康一开始还在骂骂咧咧,然后变成哀嚎,最后就哭了,从头到尾,都是婴儿跪趴的姿势。赵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回到车上,才发现手掌在地上的时候刮破,右侧裤子的膝盖处也有了个指甲盖大小的洞。

晚上回家的时候,浑身隐隐作痛,肋骨和腋下也有了不明的淤青。黄莺什么也没有问,大半夜跑了好几条街,帮他把跌打损伤膏买好。

后半夜的时候,黄莺把赵峰推醒。赵峰看见自己的手机摊在桌上,里面是何莉发来的那张自拍。

“有个金主,要包养我了。”黄莺说这话的时候,抽着长长的女士烟。赵峰总结过人说谎时候的两个特点,一是会把事实说得极度概括,二是手头要找个事情做。但他没戳穿黄莺,简简单单说了恭喜。

“你个瘸子,也没什么前途。”黄莺的刻薄也很苍白,反而让赵峰看出一丝灵动来。

当天晚上,黄莺带走了留在这里的东西,住到了KTV的小姐妹那儿去。

何莉离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要,钱跟儿子,都归乔康。在此之前乔康找了很多人去做说客,甚至找到了赵峰的二哥那儿。赵峰从事发以后就没见过何莉几次,每次见面何莉都要坚定地说“我们很快就能突破阻碍”,搞得赵峰无以回答。二十郎当岁,那个跪在何莉家门口求着何莉的父母的人,到底是谁呢?

那个人朝着门大喊:“你们不答应,我就把这个喝了。”

何莉在门里哭着,但他们家谁都不出门。何莉已经在工厂工作,他却什么出路都没有,他有两个哥哥,家里的老房子也快塌了。他还比何莉小。

这些理由何莉心里也是认同的吧。她看着他把药喝下去,还是邻居打电话到医院,他才被救回来,之后不到半年,何莉就相亲嫁给当中学老师的乔康。乔康是底下县城来的,在很不怎么样的一个学校读完师范,来扬州的第一年,就稀里糊涂被人介绍了何莉。

何莉从厂里下岗之后,在梅岭中学的工作,不消说也是托了乔康的福才有的。

闹出这样的事情,何莉自然也不可能再在学校上班了。乔康为了挽留她,盘下一间网吧挂在她名下,让她之后继续有事情做。

何莉像一只行动迅猛的老虎,跟乔康,跟所有人斗智斗勇,她经过繁琐的流程,把网吧转移到了自己名下,她打电话向赵峰炫耀自己如何钻了空子,怎么在乔康没有出场的情况下拿到一张过户凭证。“我都是为你这么做的,为了我们俩的将来。”

赵峰从头到尾都没有找到机会说出自己的意愿来,事实上被何莉这样一搞,他越来越不清楚自己的意愿是什么。

何莉坚持要一场婚礼,来的人坐不满一桌,她还是租了婚纱来穿,网吧的网管也被邀请过来,懵懵懂懂坐着,和赵峰一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何莉的头发盘坏了,跟化妆师吵起来。赵峰穿着西装,看着服务员端菜。

二哥也坐着。他有酒喝就行。鱼塘已经不经营了,转出去,以很低的价格,那笔钱喝了几场酒,给老婆买回一条金项链,赌桌上输掉一些,赵峰的口袋里,放着一个旧巴巴的红包,红包里摸上去是两千块,应该也是鱼塘的一部分。

“我好像总是稀里糊涂,跟着什么东西走啊。”

二哥根本没听清楚赵峰的话,说:“不能走,不能走。你大喜的日子,哪里能走,给大哥敬一杯。”

他朝地上洒了一杯酒,就心安理得又喝了起来。

“跟着什么呢?”赵峰没有问出口来。

在南京的那一次也是。

在机床厂已经做得有起色了,甚至带了两三个徒弟,十六七的小孩子管他叫师傅,递来的烟是扬州不好买的,几个人鞍前马后,早上给他打水,他就也被架到了师傅的位置上,走路的时候也带着深深的权威感。

冬天的六点不应该再开机器,天太晚了。徒弟央求着,要他磨出一块球拍。他怕拒绝掉的话,不能继续受到拥戴了。而且徒弟说:“何况您的技术这么好,不会有事的。”

然后就是裤管被一股奇怪的吸力拽住,他想要叫出声,但觉得这样不太体面,张嘴又闭上。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医院,打了麻药,感觉不到疼痛的左腿。

那阵子喝酒多,呛辣的味道到嘴边,忍住咳嗽的冲动咽下去,然后看什么都觉得模糊,喝着喝着就睡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好像就在这个奇怪的婚礼上。

他说他要出去透透气,双手插在口袋里,漫无目的地走啊走。

二哥在镇上找的酒楼,何莉一开始是不愿意的,还想在市里办,后来自己也觉得不怎么好,过来的时候一副屈尊的样子。

二哥打架的那家KTV,就在半条街开外的地方。不知道黄莺在不在里面呢?

赵峰迈着不太直的步子,朝那家KTV走去,两边穿旗袍的女孩子们喊着欢迎光临,他穿过包间,直接走到后面的宿舍去。

黄莺不在,宿舍里只有两个刚睡醒的女孩,化了浓妆,铁架床上还挂着带亮片的裙子,脚上穿的却是宾馆里的塑料蓝拖鞋,

 赵峰不知道要说什么,摇晃着走两步,把塑料胸花摘下来,放在脏兮兮的床垫上。

他身后,哽咽的声音传过来。赵峰像是很迟钝,慢慢地回头,看见何莉穿着婚纱,提起裙摆,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如同受到莫大的伤害一样。

何莉的脖颈上还是挂着银质的钥匙,她看着那两个浓妆的女孩,似乎不知道要朝谁发作。

那个钥匙,不是装饰品。是干什么用的,何莉说过一次,但赵峰忽然想不起来了。

终于,她发现了靠在墙角的,是她熟悉的青花瓷包装。那是赵峰强烈推销过的,“尝起来就不一样的酱油。”

她朝酱油走过去,艰难地捻着裙摆,还险些被绊倒摔跤。她举起酱油,像运动员举起奖牌的动作,腰朝后仰着,那两个女孩中的一个想拦,被另一个用眼神阻止掉。

钥匙是开实验室的电子显微镜储藏箱用的。

酱油的味道蔓延开来的时候,赵峰终于想起那串钥匙的用途来。但他又不明白,如果辞职的话,干吗不把钥匙也归还给学校呢?

何莉看不见赵峰此刻所想,气喘吁吁站在原地,一摊酱油慢慢扩散开来,被水泥地吸收掉,还有一部分粘在了何莉婚纱的裙摆上。

他们都没有说话,钥匙随着何莉的呼吸晃啊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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