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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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9-03-06    文章标签: 鲸书     浏览:689

某夜凌晨三点,如海棠花一样未眠。一初中同学QQ上与我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还不睡呀?我问。

刚给孩子喂完奶,夜里他要吃几次呢。她断断续续敲了几个字。

我看着自己满屏的论文资料,想象着她笨拙地奶婴儿的样子,除了“小屁孩肯定要把黄灿灿的屎拉到她怀里”,无法猜想任何细节。

随后点开毕业照,一数,初中同学,17个已婚,13个已有孩子。我们还在为高考忧心忡忡,她们已学会怎么给孩子包尿布。我回忆事情的节点是“第一次考到年级前十”、“高考前”,“大一下学期”。

他们的却是:“在广东打工那几年”,“第一次下厂”,“回家翻修房子那月”,“结婚办酒那天”……

第一个结婚的是一位小学同学。

陈佳慧:最瘦的时候,一米五,一百五十斤;好吃;没钱了骗同学老师,装病骗钱。她留下最经典的印象:永远杵阳台上,永远专心致志笑而不语地吃,薯片,火腿肠,麻辣条······以及所有味道诱人来源可疑绝对不健康的吃食。表情严肃,动作麻利。一手撕开袋子,另一只手已经捧住大把薯片,腮帮子鼓鼓的,地上全是渣子。

一次下课,我们挨着站阳台上,她按惯例在吃一大袋薯片。我那时挺不厚道,意味深长盯着她笑。她却以为我想吃,一把推过口袋,“吃!别客气!好吃!真的!”

不等我客气,她目光突然望向我身后,然后抱着零食跑了,我回头一看,她班主任怒气冲冲地跑过来,“陈佳慧,你不是感冒了吗?又骗钱买吃的!你看我不给你妈打电话让她把你带回家别读了!”

早上晨练,跳完集体操,跑步。体育老师先吹口哨,“陈佳慧出列!”她就在大家混合了庆幸“还好我不肥”的嫉妒里,尴尬而又幸福地出列了。费力挪动小粗腿,不用跑步,不用排队,先我们一步去食堂吃热乎乎的包子。我还记得那腿,像圆鼓鼓的大白萝卜,异常的粗。

她小学毕业就辍学。我初一第一次被告白,羞怯又狂喜时,她已经有一对双胞胎儿子。

听过她闪婚经历的同学无不惊诧:她在大巴上认识丈夫,一见钟情。干脆当晚就跟她回家,次日就带男朋友回家,双方家长都很满意。于是,一个月不到,结婚。

常听老嬢闲扯,说屁股大的女生能生。我第一次见她的双胞胎儿子,心想,咦,居然有点道理······

那是去乡下玩,雨后,路太烂,没客车。我们一脸泥水,像惨遭虐待的被拐少女,终于拦住一辆造型奇特的拖拉机,师傅让我们上去。开动起来才发现,比走路还慢。泥巴浆子飞溅,我们全身抖动成一个无法聚焦的幻影。

车转弯进山时,我死死拽住拖拉机的拉杆,就看见了陈佳慧,她和公公婆婆丈夫一起在地里收麦,弓着身子,露出半个白白胖胖的背。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站起身给我打招呼了,激动地挥舞着一把亮闪闪的镰刀。

“嘿,大美女!”她叫我,又像是在叫自己,脸因割麦而绯红,一脸汗像是刚从水里探出头。还是胖,笑起来肉挤到一块,倒是很好看。她家人也停下来,笑嘻嘻地看着她与我们寒暄,自然没听到,她趴我耳边说的,是怎么靠一举得男,制服婆婆,奠定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地位。

她俩孩子,就在地边玩泥巴。不远处,是她家新盖的楼房,白瓷砖崭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当时挺感动,后来在城市生活多年,见了太多化大浓妆、烫头发,逼迫自己假装城里人的姑娘,我才知道那感动的原因:真好,她与土地彼此接纳、成全。她再不用活在审判里。

我再也没见过她了,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只是希望,这笑容就是她的余生。

相比于陈佳慧,“罗亚太不幸了”,很多人都这样说。

出生时被生父母抛弃,被养父母收养。养父脾气暴烈,家境贫寒,养母出走。自幼就承担家里从煮饭养猪到收种庄稼的活儿。她前十五年的人生,不到一行字即可概括。但个中滋味,唯有她自知了吧。

初一刚开学,还没分班,所有人就都认识她了。

开学典礼,校长讲完话,胖胖的教导主任突然冲上台,叫所有接受资助的学生,上台合影——就是让县电视台的记者拍照。因为被资助的数额最大,她最后才上台,单独拍。

风很大,川北秋天常见的阴冷天气,她身子单薄,头发被吹乱了,木然而镇定地直视前方,让记者摆弄着,拍了很多张。

她领到一百块钱。

初二的作文课,写家人。她写了自己的养父,写养父尽管懒、粗暴、没文化,但其实是疼爱她的,她希望自己出人头地让养父过上好日子。还写到她担心家里的墙随时会塌,猪不肯吃会生病,时时刻刻的惊恐……征得她同意,晚自习,老师给我们念了这篇文章。班里沉默了很久,很多女生哭了。然后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那是我记忆里,最纯净的掌声了。

她在大家的掌声里,悄悄走出教室,面向学校远处的起伏的山脉,身影瘦弱,背影溶在夜色里。同学们陆续走出去,静静地拥抱她。

那是我们都无法忘记的拥抱。

老师把文章寄给作文杂志,没回音。倒是她养父听说了,跑来学校,抓着班主任要稿费。他看上去六十多岁了,衣着脏且寒酸,人挺亢奋。班主任非常不耐烦,挥挥手让他走。罗亚的神色尴尬而隐忍,轻轻拉着养父衣袖,劝他快回家。他暴怒着甩开,罗亚的头撞到墙上。

她从此爱上了写作和投稿,写了很多文章。倾诉欲望不能等同于创作才华,她的稿子虽然真挚朴素,但一篇也没发表过。悄悄参加作文大赛,收到的回信厚厚一沓,都要求交钱——全是骗钱的。

后来我想,如果当时有编辑给她一次机会,她的人生,会有一点不同吗?

初三时,她突然离开养父,去远在川南的生父母家。她养父去同学家一家家找,哭诉她的无情,自己多年付出,居然得到这样的回报。久了家长们也不耐烦,谁没农活要忙,想看他眼泪鼻涕抹一脸的样子。

她放弃了对养父的幻想吗?是不再幻想他有一天会因足够衰老,会心疼她,会后悔对她的辱骂,还是受够了因穷带来的耻辱——5毛钱一份的素菜都吃不起,只有校服穿,见到喜欢的男生只敢躲着走,还是她觉得,生父母早该养她了——既然他们已经悄悄联系她了?

夜里熄了灯,她为什么会走,一时成了寝室里最大的话题。

她养父觉得,她出走的原因有二:他们家房子倒后,乡政府出钱修缮好,县电视台就要来报道,她怕上电视丢脸;一晚大雨,房子漏雨,养父床打湿了。她就在厨房铺了稻草,说自己睡厨房,让养父睡自己的床。养父和她争了一番,还是让她睡地上了。

她养父每逢赶集那天,就到我们教室窗口边守着。边哭边说,他好后悔,不该让她睡地上,不该同意记者来——可他不得不同意。又说要找她生父家,赔偿多年来她的花费。

她走后给我写了信,信封上有她的新家地址。他打听到了,每节课下课都拦住我,当着挺多人的面,说求求你了,告诉我她在哪,我给你跪下了。边说边真要跪下去,拦都拦不住。我座位恰好靠窗,上课时他就在窗边望着我,抹眼泪。

她已在信里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她现在的地址。太为难了,我心酸得想哭。

直到一次,他又守在窗口望着我。课间休息,班里几个男生径直朝他走过去。我心里一紧,结果男生们搂着他的肩膀,像难兄难弟似的,其中一个男生对他说,来,我给你说几句话嘛,把他拉到阳台边。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他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半年后,她把养父接到了生父母家,一起生活。

高一的国庆节,她结婚。一女同学在QQ空间里写:她已经忘记了我们最初的梦想了吗?太悲哀了。

我已不大记得那个“最初的梦想”是什么了,大概是我们一起许诺说要考大学之类吧。

那时对人世理解太浅,竟不觉得矫情。我在理科班,课业极重,与她们渐渐没再联系。

高考前的五四青年节,我终于有机会上网,刷QQ空间,见她更新到“儿女都去奶奶家了,好想他们”。

时间线上,挨着一位北大学姐发的“温爷爷从我们面前走过,好亲切”和一位在富士康打工的同学发的“妈哟,又有人跳了,老子不干了”。

她们三人在一个村子里一起长大,年纪相仿。

仍在念高中的同学聊起她,无法掩饰的鄙夷。说她穷还早婚早育,成天空间里晒孩子,居然还自以为很幸福。

可别人瞧不上的这点“幸福”也转瞬即逝。

养父过世,丈夫打死生父,丈夫入狱,婆家和娘家反目,她带着孩子外出打工。她二十岁后的人生,仍是不到一行字的悲。

那时我高考后不久,整日泡在网上。怕她想不开,就与她聊天。很久没有联系,她还是很健谈,提到家里的事也丝毫不忌讳,简单直接地讲自己的难过,像是初二时愿意把家里的困窘与我们分享的坦然。我想,她也许是压抑太久了,找一个人聊聊也是好的。

我与她视频,她笑容饱满,身材也不似初中时单薄。化了淡妆,头发染成黄色,神采飞扬,问我打算报哪个学校。其间接了个电话,她把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讲得妩媚极了,凭女生的直觉,与那人的关系应该很特别。而那时,他丈夫刚入狱不久。而后或是那人问她在做什么,她说,我在和一个四眼崽视频了啦。

我:······

我看着镜头里的她,在烟雾缭绕的小网吧里,笑得妩媚到你感觉得到她的用力,或许早年的经历,把她剥皮拆骨折磨一番后,也赠与了她一副百毒不侵的好筋骨吧。

后来,她再不与我们联系。

我只听说她带着孩子出去打工了。她不是陈佳慧,不甘愿留在农村,她去了哪里打工呢,佛山、樟木头,还是南疆?——那里到处都是“四川小妹”,还有跟她一样,年轻、沉默、面目模糊的“云南小妹”、“贵州小妹”……

“路还长呢,祝我们各自安好。”我不敢再用这样鸡汤式的句子收尾,“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只是伪善的自欺。她们拥有的资源太少,可奋斗的地方不多,以至于很早就踏上了婚姻这块阵地。在这片仅有的战场上,不顾一切冲锋陷阵,不想仍有血要流。

可毕竟一生太长,谁敢说她们不会再有新的战场了呢?

陈佳慧还能制服婆婆吗?罗亚还写文章吗?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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