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脖子的曲线

发布时间:2020-03-09    文章标签: 琚峰     浏览:279

于是你摘下了那摇摆着的花茎,

拿在你细心的手上,

带着缓慢的微笑,

把这朵被你毁掉了的小花插在你的纽孔上。

——屠格涅夫《小花》

 

1

大致说来,世界上的熊,按颜色可以分为三种:黑熊、棕熊还有白熊。因此一旦出现毛发呈蓝色的熊,人们就很难辨认出了。

我一边笨拙地挥手,心里一边这样那样地想着,觉得实在匪夷所思。

商场为什么要设计一个天蓝色的熊来当作品牌吉祥物呢?

这本来是一件与我毫不相干的事,但现在我,正身处在这只蓝熊玩偶里面,又闷又热,汗密密地在皮肤表面发芽。现在是五月的末尾,夏日的云彩在天空中悄悄聚拢。

说起来也是好笑。今天是这家商场的周年活动,路过时,刚好碰见作为市场部门主管的朋友。我随口说想知道扮玩偶的感受,他就当真了,也把我套进了蓝熊玩偶里面。看见他跑前跑后张罗的样子,我就不作声了。打消另一个人的兴致,对我来说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正好给你积累写作素材嘛。”朋友举起我的或者说是熊的手臂说道。

如此在这密不透风的躯壳里,一待就是一个小时。舌头发干,灵魂出窍般地想着熊的颜色这类事情。

 

摘下头套休息的间隙,朋友为我拿来一瓶冰水。仰头咕噜咕噜喝完,他又去拿。

匆匆经过的行人,从不停留。至于那些会驻足观看、推开玻璃门走进商场的人们,你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在我等待下一瓶冰水的这几分钟里,我看见了一个脚步轻快的女人,她穿着米白色的吊带裙,停在了商场入口那巨大的熊状充气雕塑前。她昂起头来,展现出脖子清晰的曲线。那使我想起一种叫做兔子的动物。

 

“兔的听觉锐敏,嗅觉敏感,但它胆小怕惊而擅跑。当有突然响动就会马上戒备。对突然的喧闹或嗅、视到陌生人、狗、猫、蛇、鼠、虫等出现,都会惊慌不已。 它的家一般有很多洞,以此躲避敌害。在冬天它们只沿着自己的脚印返回。”

 

准确来说,是黎明时分草丛里的兔子。

于婧灵。

真的是那个女人。让人久久怀念的。

 

2

大三年级学期初,我决定从学校宿舍搬出去。也不是非搬出去不可的时机,只是因为夜里耳机漏声的事情,终于忍不住跟神经衰弱的室友大吵了一架。如此一来,同处一室几乎成为煎熬,碍于情面,我便索性搬出去住,毕竟猛听摇滚乐的人也是我。

那段时间我自认为是个大有前途的作家,所以瞧不上周围的人,女朋友自然也没有,虽说是在美女如云的影视学院,却总嫌她们头脑不够,不是可以相处的一类人。当时确实是那么想的来着。

房子是已经毕业的学长转租给我的。宽敞的Loft式公寓,上下两层都有独立的卧室、卫生间,楼下归我,楼上则是属于另一位房客的空间。但厨房、客厅属于公共区域,因此我要付的租金也更少一些。 

搬进去的那个下午,赶上电梯整修,我徒手把几大箱的杂物搬到十三层,灰头土脸的。正当我坐在尘埃飘飘的光线里喘气时,另一位房客购物归来了,身旁站着他的女友,也就是于婧灵。一个漂亮女人。

于婧灵脸上透些红晕,手里提着大包的超市塑料袋,从装满我的小说书、衣服、床被和各类音乐碟片的纸箱上跃过去,我跟他们问好,并且就眼前这杂乱的状况说了抱歉。

他们上楼去,我坐在原地,因为我不动,四面的墙壁仿佛动了起来,突突地向我迫近。满地待整理的杂物,给同住房客糟糕的第一印象,还有刚刚那女人活泼的跳跃,这么多的事情,简直不知道要先想哪一件才好。

 

三天以后,我的公寓生活便驶入了回环重复的轨道。当我来到一个地方,我很快就对身边的一切习以为常。中午十二点整起床,吃塑料袋包装的热狗面包。

有时到楼下吃牛肉面,牛肉面确实乏善可陈,不过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于是双脚每次都自作主张迈进店里。吃完面,散步去几百米外的公园,坐在长椅上发呆,美其名曰观察生活。

拉开窗帘读一个世纪前的小说。在阳台上看如爬虫般的车流。对着录像机唱歌。在乱糟糟的地板上睡着。画面永远闪烁的电视。冰箱里凌晨三点钟的凉可乐。楼上房间的做爱声。一天天大致如此地过去。简单,安全,缺乏想象力。

七月八月放暑假,回了一趟家。父亲也忍受不了我的摇滚乐,又认为我在房间里浪费生命。于是返校,为了补贴房租,在洗车行找到一份兼职。

很少当面见到那两个人,两人同时出现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也就是在入夜时分陆续听见门锁啪嗒打开的声音,然后鞋跟踩在楼梯上。

偶尔在周末,能看见于婧灵穿着睡裙在厨房里煮菜的身影。要么就是在某个提前醒来的清晨,我从阳台满抱着晾干的衣服往房间走,她正好从楼梯上下来,她看我一眼,也没有话说。我会故意松手,再俯身捡起掉落的一件T恤,注视她出门离去。

后来才知道,于婧灵是在医院做实习护士,常常加班。那个男人则是在话剧剧团工作,整日排练,偶尔还要出差去外地巡回演出。

 

3

九月末,转租房子给我的学长突然登门拜访,带来一只暗绿色绣眼鸟,说是要去非洲出公差,请我代养半年。作为答谢,他要把刚买的新款ipod送给我。假意推辞几番后,便欣然收下了。

照顾这只绣眼鸟倒也没有预想的那么令人头疼。按照学长的叮嘱,我每天喂三次饲料,辅以水果、蜂蜜,每周洗澡两次,清洗笼具两次。

绣眼鸟的叫声清翠、婉转,大唱时更是惊人。我开始格外注意家里的声音,鸟叫声,空调声,窗外马路上的噪音,有时似乎是从楼上传来的密集的争吵声。

 

就是在那些日子里,在其中最平淡无奇的一天,于婧灵找到我。

当时我歪在阳台上,正喂葡萄给小鸟吃。她拖着行李箱从楼梯上走下来,头发乱乱的,很憔悴的样子。她停下来,停了很久。

她在看什么呢?我的后背不禁发问。想着我便回了头,她的目光碰上我的目光,我礼貌地微笑。她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条,约我晚上在附近一家餐厅吃饭。

 

于婧灵请求我扮作她的新男友,收留她一段时间。

她说她跟那个人分手了,因为那个人又搞上了前女友。她说她还没来得及发脾气,那个人就道了歉,还主动提了分手。

她坐在我对面,紧紧地看着我,感觉上像是她用纤细的手,掐住了我的脖颈,动弹不得,又感到痒痒。说实话,我还没有从任何人那里接受过这样认真的注视。

我盯着桌子中间的烧烤炉,看着放下去不久的土豆片逐渐变皱,五花肉呲溜呲溜地把油都吸入体内。服务员端来颜色鲜艳的饮料,一杯蓝的,一杯黄的,分别放在我们面前。

于婧灵拿起蓝的那杯,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

“所以我要让他天天都看见我。我就想看看他……他到底是什么反应。当初住进来时,约定两年后一起搬去更好的地方。为什么,就突然就要我走……我不能走。说不走就不走。要走也是他走。”说完她又继续喝。“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面对一张过分好看的脸,说话也变得困难。我握住黄的那杯饮料,寻找着合适的词句:“这样会不会有点……”

“不理智?”

我点头。我认为我应该扮演一个理智的角色。

她叹了口气,说:“唉,我知道。”

餐厅里的音乐吵吵闹闹的。我松了一口气,说:“我不是很清楚你们之间……但,我觉得,如果你们都答应分开,就应该真的分开,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预感到接下来会有一段沉默。

她摇摇头:“不行。这样子,怎么都行不通的。”语气是坚硬的、不容置疑的。

“再说,万一真按你说的那样,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太好吧。”

我不忍心直接拒绝,只能不断地抛出问题。这对她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我心里这么想,想不通,我想她也没有想通吧。

“嗯,我明白。我这样子确实很傻。”她大概是察觉到我的犹豫和为难了,便低头不作声,拿起筷子夹肉。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

“你拒绝我也不要紧的。是我太唐突了。真的不要紧的。”

黄色饮料快要被我吸空,烤炉边缘堆着几块烧焦的培根尸体。她噼里啪啦地起身,跟我说再见,转身走到外面深蓝的夜色里。

我把尸体也塞进嘴里。

 

4

回家的路比以往都要漫长。想着头顶的星星,想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想着这些。手插在裤袋里,手指缠成奇怪的形状。我跑了一趟书店,把《白夜》买下来。

正文的第一句话:“那是一个奇妙的夜晚,亲爱的读者,只有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夜晚。”

 

一小时后,我再次见到于婧灵。

我沿着美术馆大街走,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停下,看见她坐在窗边。

我愣在那里,怎么说呢,觉得哪里有点痒。是清晨换上厚外套,发现了去年放在口袋里的百元钞票,但是钞票已经皱巴得不成样子了的那种痒感。

第一眼没有认出她来,因为她换上了绿色的毛衣,身边的行李也多了一圈新衣服的手提袋。我想象着她拖着行李,在服装店大买特买的情景。很多只轮子,哗啦哗啦响。我想象着她无处可去,又挤进来这里,捧一杯温度缓缓散去的热饮。

她没有看见我,一直低着头,揪起毛衣的一角,来回反复擦拭,竟然十分钟还没停下。我的位置没法看见她的眼睛,只看见手臂一来一回,身子微微颤动。像是乐器初学者对自己的折磨,认真而且徒劳。

那上面究竟有什么呢?

她终于停了下来,趴到小桌上,脑袋深深地陷入臂弯里。这是一个悲伤者的姿势,如果哭泣的话,眼泪方便在胳膊上抹掉。

那上面究竟有什么呢?

我决定进去。我会走向被行李团团包围的于婧灵,碰一下两下她的肩膀。我会告诉她尽管来住,一切都很方便,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那是一个奇妙的夜晚,亲爱的读者,只有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夜晚。

 

 

5

于婧灵就这样从楼上搬到楼下,搬进了我的房间。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她那时为什么会无故地信任我,或许是她以她的方式知觉到了我身上的某种特质,而这种特质恰巧使她相信,我无论如何不是那种会做出坏事的人。又或许她只是按照她随性、舒展的世界里的准则在行事,相比之下,我便显得过于认真、慎重了。

我们制定了一些相处规则,包括不准私自碰对方的任何个人物品,不准干涉对方的作息,不准在房间里做不恰当的事情,不准起淫邪的念头(我告诉她,就算有她也发现不了)等等。

我在墙边支起一张小沙发床,把自己的床单被子都扔过去,大床空给她睡。衣柜也被她完全占领了,好在我衣服本来就少,本来也用不上那些空间。还要在书桌上给她腾出一块用来对镜梳妆的区域,我把不看的小说书都丢到已经很乱的地板上,这个简单的动作竟让我额头出了些汗。

甜蜜的灾难终归也是灾难。我心想。

 

晚一些的时候,突然停了电。

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尴尬,我刚坐到书桌边摊开稿纸,集中意念准备写作。竟然停电了。啪一下,身处的房间沉入黑暗之中。

“停电啦!”于婧灵大喊着走进房间,一边把乳霜抹到脸上。

我当然知道停电了。

“我去找蜡烛。”

刚要起身就被她喝止。

“你等一下!我换个衣服。你别动。”

那我就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屁股还是将要离座的姿势。黑暗中,我听见纱裙和睡衣窸窸窣窣摩擦的声音。格外的清楚。

直到她说换好了,我才终于松弛下来。我去客厅找出来蜡烛,点着两根端到房间里。烛火摇曳,勉强照亮了她的面庞。奇怪很,我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她的鼻尖上,有一点小小的黑痣。像面团上的芝麻。

 

无事可做。我们只好早早地躺到各自的床上。包围了这个房间的,是黑色的、密不透风的空气。

实在睡不着。

“我们假装在看电视好不好?”于婧灵突然提议,停下了她手中撕发梢分叉的活动。

结果两个人真的就坐起身来,盯着眼前漆黑一片的电视屏幕。什么也看不见。她那边全无动静,我也没有说什么,像是在比试定力一样。

我忍不住从枕头下面找出ipod,正戴耳机的时候,想到旁边的那人。我把ipod连同耳机一起递过去,试探地问她听不听。

她接了过去,却又没有听。大概在这种处境下,独自听音乐,无异于把另一个人抛弃在荒岛上吧。

“我们互相讲故事好了——正好了解一下对方。”她想到了新主意,兴奋地通知我。

她先讲了一个关于隔壁邻居的故事。隔壁住着一个胖女人,据说是个程序员。女程序员,很少见吧?这还不是最奇怪的。一年前,她好像就从公司离职了,从此一直待在家里,也不出门,只在每个星期一的清晨,会下楼倒一次垃圾。这也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她养了一只狗,而且这只狗会在深夜哭叫,但住在附近的人从来没有真正见过那只狗。她也从来不出去遛狗。

“会不会她家里本来就没有狗?”我郑重地问。

她叫我不要打断她。她接着说下去,她说那个胖女人家里一定是有狗的,为什么呢?因为她有几次出门上班时,就看见胖女人出门倒垃圾,她瞥见了胖女人的家里,家具什么的都一团糟,最可怕的是,地上全部是白色的狗毛,沙发上、板凳上也都是。她跟着胖女人走到楼下,等胖女人倒完垃圾回去后,她就悄悄凑到环卫箱,看胖女人刚丢掉的垃圾,她发现有一只塑料袋里满满的都是白色狗毛!这时候,她回想起来,这么多次见到胖女人,即使在炎热的夏天,她也都穿着严严实实的高领外套,戴着口罩。

“所以呢?”

“这说明,其实胖女人就是那只狗啊!她把自己捂住就是怕自己的毛掉出来。”于婧灵用细小的声音,用力地说出这个结论。

我双手按住太阳穴,在记忆里搜寻关于这个胖邻居的蛛丝马迹,突然听见几声哀怨的狗叫。我转头,看到于婧灵正扯着嗓子,在认真地制造狗叫声。

 

我说了一件跟小学同学用仙人掌打架的事。轮到她的时候,她仿佛得到了启发,开始讲她小时候的事情。她是笑着讲的。

她说她小时候很乖很听话,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每天上学放学都是爷爷接送。结果有一天,爷爷下午忍不住去打了麻将,一直打到晚上八点钟。她五点就放学了,爷爷没来,她也不知道问人,就一直站在小卖铺旁边等爷爷。她说其实挺开心的,虽然怎么等也等不到,但总是怀着一份等待的希望,况且她还看其他小男生玩赛车,看了很久,她觉得很有意思,就是天有点冷,风吹到脸上很疼,要不停地蹦啊跳啊,搓手跺脚。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听见了门锁啪嗒打开的声音,那个男人回来了。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楼梯。

接下来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了,于婧灵躺下来,我也躺下来,在黑暗里静待睡眠。

 

6

早晨八点钟就被叫醒了。

对于昨晚刚制定的规则,她好像全然不记得了。她把闹钟放在我的耳边,还用被子捂住了我的鼻子。我在窒息兼耳聋的感觉中醒来。

“起来。我给你做了早饭。”她坐在床边,笑眯眯的。

 

是红豆粥。白粥里面放几粒红豆的意思。淡淡的,没有味道。

她把凉拌黄瓜端到客厅来,又洗了两颗苹果,跟我并排坐在沙发上吃。

眼睛皱皱的,睁不太开,单眼皮好像翻成了双眼皮。窗外照到灰暗墙壁上的阳光,透露着一种清晨特有的困倦。因此不想说话,两个人就坐在那里吃,静悄悄的,只有粥喝进嘴里的声音。

接着听见了开门、锁门,走下楼梯的声音。那个男人走下来,在离地还有四级台阶的时候顿住了。

虽然仍在动嘴动筷子,但实际上我感到我整个身子都被按在了凝固的空间里一样。我用余光悄悄看她,她稍低着头,正不动声色地嚼黄瓜。我忽然明白了,于婧灵把我叫起床,跟我一起吃早餐,全部都是为了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有那么几秒钟,我意识到我自己屏住了呼吸,好像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一样。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个男人看着吃粥的我们,目光又扫向我大开的房门。他的手在屁股口袋里摸索。

我猜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个事情,因为他不作声地走下了后面四级台阶。于婧灵把黄瓜夹到我的碗里,不看我,也不看他。我把黄瓜送进嘴里,一时忘记咬碎它们时,会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响声。

那个男人突然停了一下,嘴唇微张,形成一个费力的弧度。

“腌黄瓜啊。”他说。

我点点头。这时他已经转身,把刚刚不知为何掏出来的钥匙,又塞进屁股的口袋里,打开门离去。

这使我确信,那个男人是个很聪明、绝对聪明的人。

我松了一口气。凝固的空间融化开来了。

于是我们继续吃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像这样的事情,迟早要习惯。

 

7

周末是洗车店最忙的时候,干完一天的活儿,会觉得自己洗干净了一座城市的车。好在老板照顾学生员工,让我们周末轮班,只需要干一天。除了每周都有一天要经历腰腿酸麻这点之外,我对这份工作还算满意。喷水的时候时常神游,考虑起人类的处境来,擦车窗的时候也并未想怎样擦能使它更干净些,不过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工作也能恰当地完成,想想也是神奇。

唯独这次挨骂了。

“这块玻璃都要给你擦穿了。”老板一瘸一拐冲过来拿报纸敲我,我才回过神来。因为一遍遍在脑海中重复着早晨的情景,所以把眼前这辆丰田右边的车窗也擦了一遍又一遍。

“对不起对不起,昨天复习功课到太晚了。”我赶紧道歉,打起精神。不管怎么说,戛然而止的恋爱也好,腌黄瓜也好,还是一言不发暗自嚼黄瓜的于婧灵的心情也好,统统都不是我这个局外人该考虑的事情。

 

恢复身体的这一天,我又睡到中午。勉强醒来时,察觉到自己下体异样的突起,久久不能平复,我犹豫着是否起身寻找宽松的裤子。于婧灵正坐在窗台旁边,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熨。对楼传来幼稚的钢琴声。

不方便起床。我假装仍然睡着,悄悄地把脑壳下面的枕头,一寸寸地抽出来,然后挪到身体正面抱住,才终于得以起身。她察觉到我的动静,跟我打招呼。

这时我才注意到,整个房间都发生了变化。地上的书和杂物都被收拾起来了,桌上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床头还挂了两张印象派风景画,柜子上摆了深绿色的花瓶。

已经不是我的房间了。

我问起来,于婧灵只是一直点头。

“我在商场买的。”

“你东西太乱了啦。还有几盆花,先放到阳台上了!”

“录像机怎么能乱扔呢,看起来很贵的啊。要不你教我用用吧?”

那个如今有些显旧的录像机,是刚刚考上大学时,父亲花了一大笔钱买给我的。他希望我成为一个名字能在片尾字幕里出现的摄像师,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就像是在当地电视台忙活儿了十几年的他一样。我决心不去实现他的希望,只把录像机用来录唱歌。

“还有这个,这是我的秘密小相册,放在这里供大家欣赏。”于婧灵挥舞着一本天蓝色的小册子。相册扉页的照片,是八九岁模样的她,站在游乐场巨大的摩天轮前面,笑得涨红了脸,手里提着拜访病人才会用上的果篮,眼神不经意地瞟向照片外面,不知当时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中午,两个人坐在沙发前,讨论该吃什么好。

“吃黄焖鸡吗?”

“那个有点腻吧。”

“你喜欢吃什么呢?”

“嗯……也没有什么喜欢的吧,都可以。”

“火锅怎么样?”

“会不会太辣了?我有点溃疡。”

“那去吃那家生煎吧。”

“那里面应该是有蒜的,我不吃大蒜。”

“那你到底想吃什么?”

“随便吧……都可以。”

 

周一,我出门去学校。这个学期有几门课要做实践考试。我念的是电视专业,策划节目之类,在我眼里,它们简直愚蠢透顶,这个观点很可能来自于冯内古特,当时我是他的忠实粉丝。

考试结束以后,阿杰跟我一起往校外走。

阿杰算是全班跟我说话最多的人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他或我们志同道合或怎样,只是因为入学时他恰巧住在隔壁寝室而已。你总要碰上一些人,不得不说说话,阿杰就是我碰上的人。

当然我也不讨厌阿杰。他把我当朋友,我也把他当朋友,但他跟我绝对是两个世界的人。你生命中多多少少会遇上些这样的朋友。

阿杰告诉我他新发现了一家美女很多的酒吧(在我们那个年纪,对漂亮女孩子的渴望构成了生活的核心),我却一脸正气地打断了他:“现在可不是什么谈论酒吧的时候,我的生活刚刚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公交车正好到了,我把神色茫然的阿杰丢下。

 

8

“真的,你可以发行录像带专辑了。”她边翻看我的录像机里录的歌,边拿我开玩笑。

于婧灵真的要我教她怎么用录像机。可是手动曝光刚刚给她讲到一半,她就以喂鸟为由溜开了。

“比人体解剖还复杂,我要晕啦!”

 

她照常去医院实习。我在家读书,喂鸟,躺在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听音乐。晚上不用互相讲故事了,因为不停电的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偶尔会碰上楼上那个男人,互相都尽量地躲开对方目光,已经成了非常自然的反应。值得庆幸的是,之前几个月住在一起,也从未相识过,所以现在也没有太多心理负担。

 

有一天我们约好了晚上一起做饭吃,结果那天她下班特别晚,我忍不住饿,就自己下楼吃了拉面。

大概八点多钟的时候,她喘着气赶回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脸颊和嘴唇都是苍白的。站在门口,她举起手里的两个塑料袋:“新鲜花鲢,还有上等的腌白菜!我跑了三个超市才买到!”

做了一锅鱼头汤。腌白菜主要是腌白菜梗,细细的切成条状,鱼头少刺,浸在浓厚的汤里,味道十足。

我骗她说还没吃,又下肚一大碗米饭,然后放松地喝鱼头汤。确实很香,汤有点辣,鼻头出了汗。

听到我对她厨艺的正面反馈,她便自吹自擂起来。

“小时候我跟我爸学的。全家人都没有我做得好吃!今天也就发挥了三分之二的水平吧,食材品质差了点。”

这时突然听见那个男人回来的动静,接着有高跟鞋的声音。

噔、噔、噔、噔。

我们探头出去看,是那个男人搂着一个烫大波浪卷的女人在上楼。高跟鞋跟头发一样,是很好看的棕色。她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可以跟你谈整晚弗洛伊德的知识女性。那个男人往厨房这边瞄了一眼,随即又笑起来跟大波浪讲话,一边用手去捏她藏在头发里的耳朵。

“她就是。他的前女友。”于婧灵平静地说。

“噢……”我低头喝汤。

她也接着吃饭,每夹一片鱼肉之前,她都会咬一会儿筷子,眼睛是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往哪里对焦。

没过多久,楼上竟隐约传来了呻吟声。

鱼还没吃完,所以我们就一直站在那里,不断地喝汤,吃鱼。锅里仍然升起热汽,一开始像雾,却很快散了。本该说些什么,但这时的言语总又像刻意遮盖,结果是两人都一言不发,只相互笑笑。感受到鱼汤味美的同时,又有一些东西正在失去。

不知怎么的,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年纪小小的于婧灵,跟还年轻的父亲一起站在厨房里吃鱼的情景,锅里也是冒着热气,两个人笑着喝鱼汤。那天应该是妈妈没有回家做饭,父亲便跟女儿煮了鱼头汤吧。

 

那天睡得很晚。于婧灵却说要一起看电视。

我们靠在各自的床上,她突然说我们好像老夫老妻,像她父母一样,她说她父母总是这样靠在床上,一起看电视。

凌晨,电视上是马刺队对阵快船队的篮球赛。她根本不懂篮球,但看得很认真,还要求我给她实时讲解。

“所以那个人他犯规了吗,他把那个大个子撞倒了。”

“不,是那个大个子犯规了。防守犯规。”

“可是为什么啊,明明是那个人把大个子撞倒了。”

“这怎么说……按照篮球规则,那个大个子只要是横向移动过来的,就算是阻挡犯规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明白,我明白了。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个大个子。”

比赛打到第三节,已经半夜了,我转头看见于婧灵靠在那里睡着了。我想了想,决定关掉电视,睡觉。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醒了一次,看见于婧灵的床是空的。迷迷糊糊之中,我爬到床尾。透过门缝,我看见了于婧灵。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的头微微仰起,注视着楼梯上的方向。她的脖子是紧致的,有些绷起,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清晰的曲线。

她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了什么吗?

我想起了那种叫做兔子的动物。破晓时分,草丛里机警的兔子。童年时期我养过一只小白兔,后来它生病死了,我把它埋在后院。自那以后就经常梦见兔子:天刚亮,我带兔子去草丛里吃草,我把兔子放下来,它却一动不动的,头微微抬起,机警地打量着这新鲜的周围。那草叶上还伏着露珠。

她就像晨曦中,那只机警的兔子一样。

 

9

两个多月过去了,大波浪卷女人来得更频繁了些,而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

学期快要结束,我间断地去学校考试,交结课作业。在这期间,因为一个作业的评判标准跟老师大吵了一架,老师威胁着说绝对要给我挂科,我冷笑,直接走出教室。

 

十二月里的一天,楼上的那个男人主动找到我,他把一个红色首饰盒递给我,拜托我转交给于婧灵。

“刚刚收拾东西才看见。她之前也一直没找我拿。”

两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从楼上往下搬箱子。

“顺便帮我道个别吧。”他把手伸进屁股口袋里。

我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去说,他告诉我他就要来不及了,他要赶下午五点半的飞机。他小声地说,他要跟大波浪一起搬到南方去了。

音响正放着王菲的歌:《邮差》。

 

下午,于婧灵翘班来洗车行找我,护士服都没有脱。我放下刚擦完的坐垫,从狭窄的车窗探出头。

“你为什么不跟我讲啊?”她的声音又尖又飘。

“噢,他留了一个东西,我现在拿给你。”我脱下手套,要去包里拿首饰盒。老板正好不在。

于婧灵踩着高跟鞋追上来,一边用力扯脱自己身上的白色制服:“你为什么中午不跟我讲啊?那个东西让你收下你就收下吗?”

“我怎么知道不能收。”我忍不住回嘴。

“中午那时候你就应该跟我讲啊!”揪着我不放。

“给你你就拿着,不戴它不就行了!”我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话说得重了,“打算晚上等你回家再跟你讲的。”

于婧灵接过首饰盒,直接坐到了地上:“是我故意不要的,我一点也不想要。”

她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银耳坠,形状像两只跳舞的海星。她盯着耳坠看,也不说话。

我突然反应过来:“他的飞机五点半。现在应该还在机场——他让我带你去跟他道个别。”

她恍惚地抬起头。

“现在应该还来得及。”我把她拉进刚擦完坐垫的那辆车里,自己跳到驾驶座上,发动了汽车。同样在洗车店打工的同事停下手中的工作,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随即挥手大呼。

“不要紧的吗?”于婧灵问。我摇摇头,严肃目视前方。

汽车横插入马路,我踩下油门,又松开,又踩下油门,忽徐忽疾地,我们向机场驶去。

接近下班时间,车流缓慢蠕动。我握着方向盘,腰挺得笔直,身体无一处不在冒汗。尽力在汽车间钻来钻去,同时注意着分秒变化着的时间。

于婧灵第一次跟我说起他们分手的事情。最开始是他接到了前女友的电话,当时于婧灵正在为他口交,他礼貌地讲了整整两分钟电话,挂断后开始喝床头的矿泉水。你能忍受给那位口交时,他想着别的女人吗?她说那真的太过分,太伤她的心了。

正集中精力驾驶着手动挡小汽车的我,过完生日就二十二岁了,还没在口交时跟别人讲过电话呢。

 

终于开到高速路上,车辆少了很多,我把油门踩到最深处。

她又说起耳坠的事情,我快要听不见了。她的声音打散成一张张字词的碎片,在我张开的耳朵外面盘旋,进不去,也不能形成意义。

我以为我们身处电影里,身处巨大的电影放映机里,窗外闪过一帧帧远景。

马上就要五点钟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熟悉往机场的方向。我看了于婧灵一眼,认为此刻气氛不适合直接告诉她这个坏消息。我在慌乱中打开车载导航,摸索着操作一番,一边松油门,前面就到岔路口了,于婧灵注意到我,明白过来,赶紧帮我操作导航。

开到岔路口前,导航终于设置好。还没来得及观察路牌,于婧灵便大喊:“右转,右转!”她的喊叫使我更加慌乱。于是我抓起方向盘就往右边转,汽车顺利地拐到右边的路上。

 

几百米后,我们听见导航提示语音:“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9千米后,从右边第一个出口掉头行驶。”

“好像搞错了,好像刚才是左转。”于婧灵盯着导航仪一会,跟我确认道。

细微的叹气声。她看了一眼时间:“不去了吧,算了……”

那个男人要买她看中的这对耳坠时,她也是这么说的。算了,有点浪费钱。后来他还是偷偷跑去买了,但是买了两对一模一样的,洗澡时于婧灵在他的大衣口袋里摸到,左边口袋一对,右边口袋一对。其中一对送给了她。

我越来越紧绷,突然踩下刹车:“来不及了,我倒回去吧,这边没车。”

“你干嘛啊!”于婧灵骂我,按住了方向盘上的我的手。车已经换到倒,等我踩下油门,车身就会逐渐向路边靠近。

“不去不去了好不好,你这样违法的!”于婧灵的喊叫声变得紧张,腰背挺直的我只感觉自己像个冲动的英雄一样,什么也听不见。还有蜂鸣声,不知哪里响起了蜂鸣声。

“我真的不想去了。”

当那一脚油门踩下去的时候,我发现事情与我预想的出现了偏差。车屁股竟然直直地、不受控制地撞向了路边的护栏。哐铛一下,是金属变形的声音。

一切都松弛下来。在庞大的机器里,我们沉默、呼吸。夕阳失去了城市里玻璃的反射,变得柔和。远处是一列列漂浮颤抖的树。

“好吧,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车祸。”于婧灵小心地说。

“也是我第一次撞车——不知道谁的车。”

突然哈哈大笑,没来由、止不住的、如释重负的笑。是谁先笑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笑像从梦中惊醒的早晨,像艰难落到密林地面的细雨,像开关失灵关不掉的电风扇。

“那现在——怎么办呀?”看见我窘迫的表情,于婧灵笑得更厉害了,她伏到了我的大腿上,我闻到她头发上甜丝丝的洗发水味儿。

“回家吧。”

“回什么家,你把车开回洗车店。”

 

10

车的事情后来妥善处置了,如果你想问的话。意思是,我赔了钱,道了歉,辞了职,解决了问题。那个晚上我们很晚才到家,她给我做虾仁炒饭吃,那只碗被我吃得油光发亮。

我喂绣眼鸟吃完夜宵,进房间的时候,她已经窝在被子里了。房间没有开灯,电视屏幕发着微光,又是一场球赛。

我摸索着找到了遥控器,关掉电视,房间里几乎是漆黑一片了。能听见呼吸声。

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她没有睡着,我想象她在黑夜里睁着双眼的样子。

我悄悄走到她的床边,蹲在她脸朝向的那一边。

她的眼睛紧闭,顺着呼吸的节奏,胸脯上下起伏。我又看见了她鼻头上的痣,她的长睫毛,乖巧的耳朵,湖水形状的嘴唇。窗外的月光淡淡地落在她脸上。她的脸像是在酝酿着某种绝对的安详。

凝视久久。一阵冲动,我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关掉闪光灯,就这样拍下了她的照片。

 

回到自己床上,一直没有困意。

我又想起了那天黎明时看见的她。头稍稍仰起,脖子清晰的曲线。机警的兔子。

忽然有声音。那边床上的被子在蠕动。

她裹着被子,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我这边挪。等到床边的时候,她下床,艰难地直立,因为身上仍然裹着被子。

蹦蹦跳跳,她躺到了我的沙发床上。

“谢谢你。”

“嗯。”

再没有更多的话。两人中间隔着十五公分的距离,就那样躺着。

仍然是悄悄的,缓慢的,她把手伸进了我的被窝,抓住了我的手。她带着我的手,回到了她的被子里。

我咽口水,冒冷汗,大脑旋转。

她带着我的手,来到了她睡衣下面。

那是平坦的小腹。她抓着我的手,导游着我,让我抚摸她的肌肤。

突然碰到了什么。微微凸起的,软趴趴的,狭长的。我摸出了它的样子。

是一块疤痕。

“这里开过刀?”

“嗯,是外伤。”她轻声地应答,“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爷爷去打麻将那天吗,我在学校门口等到很晚,后来爸爸来找我,我跑过去,在马路上被一辆摩托车刮倒了。”

我轻轻地触碰着那道疤痕。

“其实那天是不太开心的啦。那天下午手工课,没有听老师的话好好做,晚上没人来接我,我还以为是联合起来惩罚我。”

安静地听她说了很久,半梦半醒间仿佛到了天亮。手一直停留在她的小腹上。

 

11

第二天出门前,她把我叫到门口,从包里拿出一张时间表,指给我看:“喂,后天下午,你给我去补考。”

“你怎么知道?”我看见时间表上,写着我与之吵架的老师那门课的补考时间。

“有一次你那个叫阿杰的朋友打电话来的。他跟我说你要挂科了。我就打电话求那个老师让你补考——装作是你妈。”她笑起来,眼睛在闪烁一样。

我有些生气,便骂:“你怎么能求那个人呢?他就是个傻逼。你为什么要求一个傻逼?”她不理我,关上门就走了。

我站在那儿,又觉得有点好笑,因为想到她装作中年女性的样子,捏着嗓子跟老师说话。

“真是对不起。我这个儿子太不听话了。还是想要请您给他一个机会啊!”

 

于是那天便早早起床,准备去补考。

出门的时候,碰到了隔壁的胖女人。看见高领外套和口罩的装束,一下子就想到了。她正要下楼倒垃圾。我跟在她后面,一路上盯着她宽阔的背部,外套包裹之下,赘肉在有节奏地上下晃动。心里渐渐地描绘,在这样一具躯体之内,真的居住了狗的鬼魂。

翻到她扔的垃圾袋,一下子就气馁了。哪有什么狗毛,全是些黄黄灰灰的中药渣。便开始嘲笑自己,当故事说的,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地信了。

考试中间,接到学长的短消息,悄悄打开看。他说非洲是个好地方,他暂时也回不来,所以那只绣眼鸟就送给我吧。

笔试全部结束后,阿杰在教室门口等我。因为他关心我的事,我打算请他吃一顿饭。

“那个女的是女朋友吧,都不跟哥们儿说。我过去看看。”

阿杰这么嚷嚷着,并不听我解释。

 

回到家里,没有看见她。

“周末应该在家的呀。”我喃喃道,心里有些惶惶的。我让阿杰坐在客厅等,自己走进房间里。

衣柜都空了。桌上的化妆品也不见了。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

一整天不好的预感,终于落定了。

就这么走了,没有告别。也没有留个纸条。

花瓶还在那里,风景画也还挂在墙上。

我坐在床角发着呆,窗户打开了一道缝,冷风吹进来,觉得很清爽。

就算要留纸条,又能写些什么呢?

再见。他搬走了,一切都结束了。总之,谢谢这么久以来的照顾和陪伴。以后的话,希望各自都能好好生活。我重新出发了!

不过如此。

 

我注意到桌上放着那对银耳坠,这是她留给我的东西吧。旁边是我的录像机。我试着打开录像机,翻到了最近的一条视频,日期显示是今天拍的。

播放视频。看见一只手在镜头前面晃动,大概是确认开始录制了以后,画面开始运动。她拿着录像机边走边拍,从房间走到厨房,她拍自己打开锅盖,里面是她刚煮的鱼头汤。她走到阳台,拍自己给小鸟喂食,她的手轻轻抚摸小鸟,阳光溢进镜头里来,甚至刺眼。她为花草浇水,拍到远处的建筑,马路上的车流。

我放下录像机,走到厨房。鱼汤是热的。

阿杰跟过来,问:“她没在家吗?”

我拿出碗筷来:“她走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啊?”阿杰很疑惑,但我也无法解答他的疑惑。

我盛了两碗汤。

“我们晚上就吃这个吧,好不好?”

 

12

朋友拿着第二瓶冰水走到我身边,看见我出神地注视着哪里,便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

“那个女人,你认识?”

我点头,又摇摇头。

解释不了,干脆就不要解释。我当即套上了笨重的熊头套,奔向了那个兔子一般的女人。朋友不明就里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冰水。

尽管是蓝颜色的、自然界里铁定不存在的熊,但当这样一只庞然大物靠近你的时候,你还是会惊吓到。

那个女人还没有来得及惊吓,我就一把抱住了她。

被蓝颜色的、自然界里铁定不存在的熊抱住,想必还是人生头一回吧。

隔着厚厚的熊装,却好像感受到了她的心跳。

一下子想起了她的鱼头汤,想起了海星形状的银耳坠,想起了小腹上的那块疤。

在我的怀抱之中,她一动不动。没有挣扎。

如果我摘下头套,她大概也不能立刻认出我来吧。那么还是不摘的好。就这样再抱一会儿吧,待会儿我就跑。如果没被抓住的话,她就永远不知道我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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