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中闪光

诺顿，你好呀。日子已经真正开始闪光了，在漫长的夜晚里，虽然仍会不安，但是盛夏即将来临，一年里最好的日子就要开始，每个黎明越来越早地来到窗前，阳光透进百叶窗，晨霭稀薄，空气变得透明了。在这些曲折的日子里，炎热来势汹汹，一切都像要开始闪光。

今天翻到旧照片的时候我想，时间过得好快呀，拍下第一幅照片时，恍惚也是这样的将要炎夏的日子，走在树荫斑驳的街头，对着镜头快乐地自拍。诺顿先生，人看到旧日的照片，鲜活的表情依然完整，就像见到了过去的自己。

如果有可能，你会对站在第一个炎夏里拍照的自己说什么？我想了很久，决定依然沉默，不去打扰旧日里的安宁。人见到旧时的自己，几乎与面对陌生人毫无区别。人总是相信自己是按照一条直线成长的，今日的自己，无论如何，比之旧日，都有收获。虽然事实也大多如此，但是人生可不是一条直线，站在往昔的人，是否比今日的人要懂得更少，却也不得而知。

诺顿先生，我偶尔也会怀疑，为什么看上去笔直的日子，会过出许多蜿蜒来，原本直白的道理，也被理解出曲折，在这些莫名其妙的波澜中，人们把日子过得矛盾，过得痛苦，甚至过出了壮阔。如果非得说人生是条河，那泥沙俱下，在大地上蜿蜒，如果时间足够长，距离足够远，就会看到滚滚浪沙里闪着的光。可是身在洪流之中，如何看得清楚呢？因为看不清楚，想不明白，才会被浪潮裹挟，推推搡搡，走得犹犹豫豫，左顾右盼。

我并不喜欢这样，我喜欢的是坚定的脚步，可是诺顿先生，时至今日，我也没看到谁对自己的选择百分百肯定。我从前总以为，人如是足够聪明，足够有智慧，足够尊重正义与公平，遵守规则，那么就不会出什么岔子。毕竟身处现代社会，人一生要面临的最大风险就是顺流而下，被卷入滚滚红尘，后来我才知道，是我把人生想得过于简单，也过于美好。人生不是那么回事，风浪来的时候，不管站不站得稳，人都要脚步踉跄，跌跌撞撞。

人生的复杂也只在于此，没有计划，没有预期，偶尔风头一转，就到了新的方向。为此我很羡慕，那些拥有人生主动权的人，诺顿先生，他们好像是人生的舵手，清楚了解风向标的指示。可是后来我也明白，那是我过于浅薄，不能理解别人的困难。不管做好任何准备，风雨来袭的时候，也要任它吹打。

可是人的奇妙之处在于适应力惊人，诺顿先生，这也是让我惊诧的事情。有一年我住在半山的公寓里，每天搭乘公车去市中心上学。下了课，再搭乘公车回到半山，每次都要自己走回山上去。回想起那段日子，应该是我生活失控的时刻。那时也是个炎夏，我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未来，身边连只小猫都没有，只身住在半山的公寓里，每天傍晚站在楼台上。那是个烟火气很重的城市，邻居在炒菜，上班族正在匆匆赶回家，有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走着。那时我好像住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生活将我隔绝在外，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我只能站在露台上。

诺顿先生，我从来就不想做生活的记录者，我想参与其中，甚至想随波而下，任由生活翻滚随意到任何地方。可是在那个夏天，我确实只是生活的观察者，属于我的只有那班准时到站的公交车。在那个夏天，我看过很多很多个落日。我倚在阳台上，打量着来往陌生人的头顶。当时的寂寞甚至将这个夏日在我脑海中除去了背景音，只剩下长久不停的耳鸣。

后来，后来岁月瞬息而变，我投身了生活，而没想到，这某个夏天即将开始的时候，又回到了那个阳台上，仿佛这么多年，我从未离开过，还是穿着背心和短裤，在阳台咬着苹果的那个陌生人，生活再次将我关在了玻璃罩子里，又再次响起了不歇的耳鸣声。

只是这一次，诺顿先生，我并没有感觉慌张，甚至有一些宁静。我并不想将这种孤寂描写成某种浪漫的东西，我们说过，要杀死浪漫，带着冷漠审视自己的生活。我如此笃定，只是因为我知道，生活又会在某个时刻徐徐展开。例如夏天又来了，例如天气又热了起来，没有人再拒绝吹来的风，下班的人会对着夕阳仰起脸。

在我经历过那个孤寂的半山夏日后，我知道后来的日子虽然左支右绌，但一切都闪着金光。不要害怕，即便不努力，不坚定，不勇敢，只要走下去，仍然会看到光的。这一切都只是那个夏日的重演，诺顿先生，如果你闭上眼，会不会也跟我一样，看到那些闪烁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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