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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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8-08-07    文章标签: 远子     浏览:452

1

是时候了,争吵的间隙他在心里说,离开你,离开过去的自己。北京的一切,包括瑛子,对他而言就像是一片密林,他可以躲在里面苟且偷生,但是凭借树的方式走不出树,他也始终无法挺拔起来。分手正好推了他一把,将他连根拔起。可是去什么地方呢?这个国家虽然很大,但去哪里好像都一样。到处都插着红旗,汽车的呼啸声是量产出来的,人们走在街上,发出相似的足音。人烟稀少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但大城市里他尚且像是一个人在勉强维持整个世界,他又如何能够承受荒凉与空旷的折磨吗?如果真的存在更好的地方,他又有什么资格入住呢?出国他倒是认真考虑过,他也一直把西方视为故乡,然而除了偷渡他似乎并没有更好的途径。他要去逃难吗?欧洲的难民已经够多了。

因此,当一个来自深圳的工作机会出现在眼前时,他很快伸出了双手。去做一家诗刊的编辑,放在过去,他断然是不会考虑的。毕竟他见识过太多热衷于占山为王,互相加冕的诗人。他们喜欢把诗写成咒语,那些晦涩的诗句也许是深刻的,但首先是精致的、无力的,没有任何硌人、尖锐的硬物;或者干脆将诗等同于口语,试图将诗歌拉下神坛,以便给自己塑像。他们的共同之处是,始终认为写诗才是金字塔尖的创造,而只有自己写的那一类诗才是真正的诗。然而,在日益坍塌的生活中,他需要的就是这样一股野蛮上升的力量。以前他总是以为自卑才是文学的内在要求,对一切独断论和等级制保持警惕,将写作视为人类众多兴趣爱好中的一种。但这种态度反而使得一切都保不住中心,他既不能坦然生活,也不能从容创作。他想他不得不与诗人为伍,学习将自信视为一种天赋。他正好可以借机取暖,即使光源是虚假的。何况他在北方已经吸收了足够多的寒冷,他渴望海风、阳光和椰子树。

当然去深圳的理由不完全是抽象的。两年前的国庆节,一个年轻诗人X在深圳坠楼身亡。在那之前,他已经读过X的诗。那些诗句看起来笨拙、粗粝,但有着强烈的情感驱动,分明可以读出茧和血。他把X的诗歌和生平贴在网上,引来不少读者的非议。在人们看来,死亡是一桩有损道德的丑闻,自杀更是对家庭的侮辱和背叛。也正因为此,他迟迟无法说服自己去死,他害怕他的死会引起讨论,即使是小范围的。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死透,就像是躺在地底还要忍受蛆虫的叮咬。不彻底的死还不如不死。

一个名叫俞红的女生在讨论区左右开弓,试图维护死者的尊严。他忍不住替她辩护了几句。俞红发来邮件表示感谢,顺带交代了自己的身份:原来她是X生前的女友。

“他的死是没有征兆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吃了潮汕米粉,他把我吃不下的那半碗也全都吃掉了……我一直觉得自己身处于噩梦之中,可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来唤醒我?我陆续收到了一些责怪和谩骂,但并不气愤,相反我需要这些谴责的声音。我甚至觉得如果有人过来抽我几个耳光,我会更好受一些。但转念一想,这不过是想要通过一些小小的惩罚来为自己的罪孽开脱。我为自己的怯弱而感到羞耻。”

他试图往苍白的安慰里注入色彩,但他并不擅长此道,他又没有宗教信仰,不能抛出天国和来世这些闪亮的承诺。死者生前的情形每每使他想到他和瑛子之间的龃龉。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感情也不是没有,但总感到有什么东西破裂了,丢失了,必须通过某种极端的方式来修补和清算。从这个角度来讲,X是替他死了一次。而俞红这一悲剧角色的出现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一种必要的戏剧性。他常常想象她带着眼泪在人群中郁郁寡欢地移动。他需要俞红来为自己更换面具,清洗暗疮。他想过去深圳找她。

 

2

“我决定去深圳了。明天晚上的火车。”

“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考虑什么呢?就像你说的,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没有答案了。以前有个朋友对我讲,他和他的女朋友已经走到了某种边缘,要么分手要么结婚。我当时还在心底取笑他的极端,现在才发现人的经验真的是相通的。只是他们选择了结婚,而我们只能分手。”

瑛子又哭了。那些滚烫的泪水曾令他想起正午的阳光。他别过脸不敢直视,瑛子的哭声便变得更立体了,在房间的每一个缝隙里回荡。

“好吧,”瑛子噙住泪水,“也许离开我之后,你会写出更好的作品。你不是说过你不在孤独中的每一天都被浪费了么,只要我在身边你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样的话,分手也算是一种成全。”

“这从来都不是决定性的因素,何况我辞职这么久都没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我已经决定放弃写作了。只可惜我没有留下什么可烧的作品,不然的话我也给你立一个卡夫卡式的遗嘱。”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

“为什么要放弃呢,没有我的打搅,至少你会写得更多一些。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我们还是有过快乐的日子的。你没有做错什么,大概只是因为我们都太渴望被爱了。”

他们躺在床上,盖着那条刚被猫尿过的被子,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对方的身体,冷风灌进被子。没有人说话,他仿佛能听见整个北京城渐渐微弱下来的呼吸声。他感到自己飘在床上,而整个房间浮在雾霾中。猫爬上床,横卧在他们中间。瑛子好像睡着了,他伸出手越过瑛子的身体关掉了台灯。厨房的水龙头好像没有关紧,滴水的声音清脆得像是来自某个遥远的防空洞。他不想起身去检查,任凭它们敲击耳膜。

失眠带着虚妄的力量,可以维持清醒,却无法提供清晰。这种混沌而狂热的状态总是在入睡前达到高潮,他一再幻想着自己一觉醒来可以置身于另外一个地方,成为另外一个人。这一回梦想明明就要成真,却不知为何感觉不到丝毫振奋。他在想要不要向朋友们告别,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解释,也担心听到伤心的话。人真是年纪越大越脆弱,瑛子提出分手的时候,他竟然升起了强烈的哭意,必须通过来回走动才能平息下去。尽管瑛子说她不过是替他做出这个决定,而事实也可能确实如此。那么,就这样吧,不要告别。一个将死之人不会也不必去通知朋友自己就要死了。

 

3

于是他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去火车站,像赶赴一场葬礼。来北京七年了,除了自身的衰老,他感觉不到变化,不管口袋还是头脑,都和刚来北京时一样空旷。看着三三两两排队进入候车室的乘客,他意识到自己始终是一个落伍者,站在人群的对立面。队伍中有几个白人正在用发光的眼睛扫描着眼下这个新奇的世界,他们身上的那种活力对他而言是多么抽象和陌生啊,他们真的属于同一个物种吗?

瑛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沉浸于悲伤的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好面无表情。瑛子无疑是失落的。在偌大一个广场找到他想必也颇费了一番周折。

“我请了半天假……你不要伤心啦。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也许你一到深圳就遇到了心爱的人呢。南方的气候那么湿润,多适合恋爱。”

“也许吧。但我可能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或者说我从来都不曾有过。”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还说什么呢?感恩,忏悔还是挽回?想说的话太多以至于只能沉默。再见吧,再见。

瑛子跑去售票窗口,被告知北京西站早已不再出售站台票。她低着头走过来,向他索取一个拥抱,他心里已经张开了双臂,身体却像结冰了一样僵在原地。时间到了,他回到进站的队伍之中,后背被瑛子的目光灼伤。等他终于像俄尔普斯那样忍不住回头时,才发现已经寻不到她的身影。她消失了,连同他们所有的过往,像一粒盐掉进海里。

为了省钱,他买的是二十九个小时的直达车。带的书自然是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像呕吐物一样躺在上铺,被自己的悔恨反复噬咬。他想起多年前刚到北京找不到工作,一次失败的面试之后遇到一辆流动献血车,他便决定用鲜血来证明自己的社会价值,谁料医生以他太瘦可能会晕倒为由拒绝了他的申请。在走下献血车的那一刹那,他终于彻底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这件事就像是他毫无用处的人生的终极隐喻。每当想要顾影自怜,他就把它掏出来反刍。只是这一回,他没能像以前那样控制住自己。泪水流下来的时候,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可耻的哭声。一个人掏出自己的心扔到人群里,无异于摇着半截尾巴向世界乞怜,实在是太幼稚太难堪。他早已决定拆掉内心的违章建筑,不再以钉子户的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但这样反而使他失去了防御能力,一点点变动都足以令他崩溃。

下铺有个小女孩,通过尖叫、哭泣和来回跑动来宣泄她过剩的体力。瑛子小时候也是这么活泼吗?人的面孔似乎只有在离别之后才会变得明亮,但这种清晰只是一种文学想象,他甚至记不清瑛子脸上那颗痣的具体方位。“虽然每天都看到你,但我从未真正看见你,”他在心里念着独白,“我的目光是向内的,我只能看见我自己,然后从内心折回,看见一个由你和我组成的最小的共产主义团体。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被我过度修饰的你,一个想象的共同体。”

窗外的风景提不起他的半点兴趣,一成不变的农田、村庄和山川像是失真的道具。没有任何劳作的迹象,世界仿佛就此停止,除了思绪还在蔓延。他曾对火车旅行充满期待,但是在现实中,行李、人脸和泡面的气味很快就使幻想降格。他发现自己不能像奥德修斯那样过关斩将,于是他既丧失了田园诗的伪装,也失去了想象远方的能力。不管去哪里生活,他都只能在原地打转。一个人的眩晕已经足够了,他无力去承受另一只陀螺的旋转。他决定再也不恋爱了,眼下他需要的是一根反复抽打自身的鞭子。夜里他睡不着觉,总觉得身下有硬物,脚上好像在长刺。他甚至想要冲到驾驶室,用刀逼迫司机开快一点。

 

4

现在他每天早上都会被机械声惊醒,挖土机在窗外艰难作业,地里像是埋着铁。起床如同从泥潭中抽身,他醉酒一般走进厕所,蹲在坐便器上用头抵着墙。地板看上去并不平整,好像在往窗户的方向倾斜。如果他躺倒在地,大概会像球体一样滚出去,在大地上砸出一道疤痕。这种把身体当做武器的念头又开始滋生了,不过他依然不知道敌人究竟躲在何处,谁又可以成为真正的敌人。

走去电梯间要经过一户人丁兴旺的人家,总有成员像门神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为了通风,他们的房门从未关闭过,像是要通过潮湿的家庭气味展示生育的力量。他没有告诉家人自己又变成了单身汉,并且离开了北京。好在他擅长虚构,家人从不知道他的真实情况。父母还以为他今年过年会带着瑛子回家结婚,他也只好能骗一天是一天。谎言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很有可能就是真话,他希望父母能在另一个时空里安享晚年。在当下这个世界里,他已经发现一个人几乎不可能在孝顺的同时还保有独立人格,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现代人在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必须要做一个不孝子。他甚至希望父母早点死去,这样他才能真正松一口气。当然这个念头是一种罪,只是他不知道该向谁忏悔。

深圳的空气很清新,却使人想要下跪。商业气息像雾霾一样充斥每一条大街小巷。电梯里陌生人吐出的热气,像刀片在刮他的脖子。他注意到深圳的街头没有老人,也很难遇到乞丐,整座城市没有任何缓慢的特质,年轻的路人脚下仿佛踩着火球,脸上全都挂着跃跃一试的坚毅神情。和他们相比,流淌在他体内的好像不是血,而是某种无色无味的液体。好不容易逃离了政治雕像的阴影,却又进入了经济标语的迷阵。同墓碑争辩是困难的,然而在密码般的股市行情前,简直就没有开口的可能。这使他意识到来深圳可能确实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可是自由被剥夺的方式似乎已经穷尽,哪里还有什么选择?他不过是一次次地被人推入地铁,却又幻想可以拽着自己的衣领飞到高处。

街边有榕树,榕须摇曳像在怀念遥远雨林里的枪声。他想起X生前的诗句:

我走在街上,如同一道深渊

割开了其他深渊,黑暗

消融在更深的黑暗里

死亡不过是轻轻呼出一口气

二氧化碳便爬上了镜片

 

他没有去找俞红,从社交平台更新的状态来看,她的嘴角已经挂起了没有阴影的笑容,也就是说她找到了医治死亡的药方。那么他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晦暗去破坏对方来之不易的明朗。他的出现无疑会让俞红想起X的死,因为死者是他们相遇的源头,而且他本身就携带着阴冷的气息,喉咙里咕哝着地狱的方言。

他应该去办一张假身份证,换一个名字生活,断绝亲友间的联系。或者干脆就装作一个聋哑人。如今已经不是他想要孤独,而是他需要孤独。他必须要像构建哲学体系一样以孤独为基石创造一整套生存美学。然而,他早就尝试过这一并不新鲜的解题思路。真正的问题不是没有答案,而是他一直活在答案之中,却又总是被新的疑惑所淹没。可笑的是,来深圳之前,他居然妄图通过新的城市和工作来修正自己。怎么能够奢望在烈日下找到露水的痕迹?

 

5

他每天都要经过一座连接罗湖区和福田区的天桥,去一个叫做八卦岭的地方上班,那里有一座没有名字的写字楼,周围全是新鲜的油漆味和钢铁落地的声音。有人在小区的围墙上钻了一个洞,居民们图方便,每天早上都排着队从这个隐秘的出口走出去,俯身行进的模样像是在朝觐某个新型的宗教。一路上要经过几十家热气腾腾的小餐馆,道路狭窄,很容易像蚂蚁一样碰到迎面走来的同类。那些湿漉漉的生活气息是多么浓厚啊,可他依然想要一死了之。他安慰自己说,经常想死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不想死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他所在的公司正在尝试往互联网方向转型,预备做一个以诗歌为主要内容的手机应用。同事们当然也会聊到文学,但和他不同的是,对于可能出现的问题,他们每个人都像文学理论教科书的编写者一样备好了答案,那些确定无疑的定义、标签和划分足以使提问者质疑自身的文学修养。所以每次开口,他都要在体内进行一场战争,把那个心存疑虑的自己打倒,发明各种绕道强迫自己和他们一样得出鲜明的结论。关于公司的发展,他们有着自己详细的计划书,常常为此展开辩论。有一次吃饭,同事们竟然为一个营销方案兴致勃勃讨论到凌晨三点。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起身离去。但是他们的对话没有间歇,环环相扣得无缝可入。到最后他只好强行打断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充当一个扫兴者的角色。和他们相比,他在工作上是不够专业的,应该说他连做人都是业余的,从来都不知道如何把表情吞进肚子里。

名为“海马”的台风即将登陆深圳,他和同事们去公司的天台上搬运装修时未用完的木材。体力劳动似乎更容易让人得到满足,因为产出即时可见,由此而来的痛苦也更真切。他在考虑要不要干脆去富士康上班。毕竟深圳最鲜活历史是由底层务工人员书写的,不去体验一下似乎有点可惜。一个同事说富士康里有一个专门负责清理自杀现场的工种,这个职位对他颇具吸引力。也许只有见证更多真实的死亡,才能真正斩断从死亡中汲取美的毁灭性思维。然而他知道他永远都是这样,没有能力成为一个大写的人,却又不甘心像小写字母那样占据更小的位置。什么都想做,又什么都不敢做,丑陋的第一人称像小广告一样覆盖了所有的可能性。他无法从机器退到螺丝,改变就像谋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样艰难。

 

6

有一个堂弟在深圳工作了多年,他犹豫要不要联系一下。从通讯录里翻出号码,按下拨号键的同时又莫名希望是空号,但电话还是接通了。对方表现得很兴奋,迅速敲定了见面的日期。堂弟的头发剪得很短,元气充沛,讲话的时候手势变得很多。关于那些创业计划,他几乎插不上嘴。但这样也好,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适合在这座城市讲出来的话。稍显怪异的是,堂弟用方言说出那些高级的商业词汇时,听起来很生硬,像蹩脚的译文。

“我发现命运是一个伟大的概念,只要你开始认命,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装进去。以前我还想努力成为中产阶级,但现在我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命运。一群人赛跑,总要有人留在最后面。这个社会还是需要失败者的,我要守住自己的贫穷,以便给更多的选手让道。而且既然我无法成功,就要想办法改变对成功的定义。我现在把收集失败作为最大的成就,从这个角度讲,我已经开始上道了。”

“你太悲观了,我命由我不由天。中产阶级有什么了不起?我追求的从来都不仅仅是买房买车、结婚生子、生活安稳而已。这些年我本来是可以存下首付的钱的,但我全都花掉了。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请各种各样的创业者和投资人吃饭。对于什么行业能赚钱,我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我其实是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创业的。你还年轻,为什么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老人?你还没有穷怕吗?你难道不想通过努力改变你的命运?”

吃饭的地方是一处颇有古韵的小店,和类似餐馆稍有不同的是,墙上贴的不是寄语和合影,而是一张张带着响亮头衔的名片。堂弟带着两部手机,低头处理着各种信息。一座城市确实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这里的街头到处都挂着“来了就是深圳人”的标语,他知道堂弟已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深圳人了。他和堂弟同岁,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他们走遍了家乡的田野,谈论着崔健、海子和中国人的劣根性,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充满期待。他还记得在一个月光明朗的夜里,堂弟从床底的鞋盒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里面是他没写完的长篇小说。那时候他的眼睛好像是另一种颜色,说起话来也没有这般流畅。他本想提一下这件事,又觉得这种拙劣的抒情实在多余。吃完饭后,他们各自回家。堂弟发来一篇刚写好的散文,里面记录着童年回忆,人生感悟和祝福的话。

“没想到你还在坚持写作。情感丰富的人想要在商业社会立住脚大概是要比别人付出更多代价的。不管怎样,希望我们都有一个灿烂前程吧。”这篇文章让他有所感触,但其中的成功学规劝令他反感,他抑制住内心的声音,试图从对方的角度作出回应,没想到堂弟还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太像心灵鸡汤了?其实我知道这个社会有很多阴暗面,但我们不能把这种残酷的清晰公之于众,这样做只会让别人变得更加急躁和不安。我们应该努力安抚身边的人。一个成熟的人是有能力让所有接触他的人都感到快乐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和那些失败者一起唱挽歌,而不愿意成为时代精神的见证者?”他把这段语音听了三遍,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就索性关上了手机。他像尸体一样躺在床上,默默祈祷着天能亮得更早一点。

 

7

他还是忍不住去社交平台上暴露了自己的地理位置,他没有办法成为包着纸的火,必须像狗一样伸出舌头散热。没多久,俞红便发来了见面的邀请,约定的地方是一家富有异国情调的酒吧。俞红比他想象中的成熟得多,他远远就看见了她的口红、假睫毛和高跟鞋。

“以前出于对马克思主义的反感,我十分厌恶阶级划分。但现在我发现阶级学说用来分析人的心理是有效的。比如说,不管在大城市生活多久,我始终都没办法摆脱身上的农民气质,一看到抹口红的女人就紧张。”

“别这么说,我也是底层的一员啊……我现在在一家外贸公司做采购,每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很辛苦的。我一年前就想辞职了,哪像你说辞就辞,真羡慕你们这些有才华的人。”

很自然地,俞红谈起了自己的新男友,以及以他为中心的生活烦恼:他太小,只知道索取;他不喜欢看书,需要不停挖掘才能形成共同语言;他以事业刚起步为由拒绝购房,而在她看来,他的创业项目根本就没有前途可言,而买房才是最便捷最有效的保障。对话再次呈现出天花板与下水道之间的距离。当然像蟑螂一样活在暗处的是他,并且从来没有梦想过基因突变。也许俞红一开始就在高处,她只是需要一个盛住泪水的树洞,而如今她已然有了一整片树林。

X自始至终都没有被谈及。来时的路上他设想出各种绕开X的聊天思路,甚至也预演好了在不得不谈论X时他应该拿捏的语气。他在心底嘲笑自己的天真,同时无来由地生出一股恶意,想要故意提起X或是背诵几句X献给她的诗,来刺激一下眼前的这位摩登女郎。但他最终也没有这样做,何苦要把死者作为工具使用,再说他不是和她一样正品尝着手中的威士忌吗?X的诗集在一个南方诗人的众筹之下出版成书,封面上有一张模糊的头像,设计得颇似墓碑。自那以后,人们便彻底把他锁进了天国。

 

8

在返程的地铁上,他收到瑛子请求复合的短信。“一个人的北京实在太空旷了。我每天回到出租房就像是走进了你的坟墓,你留下的东西太多,全都是你的影子,我又舍不得把它们扔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你不够关心我,但我还是能感到一股默默存在的力量,知道家里有人在等我,下班路上每一步都是踏实的。现在我再也找不到支撑物了,好像随时都能倒下去。我没有跟任何人提及我们分手的事,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没有主动说出口的必要,后来才发现真实的原因其实是为了维持我们还在一起生活的错觉。分手或者说接受分手这件事,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你能原谅我吗?”

随后瑛子还发来了一条猫叫的语音信息。昨晚他还梦见那只猫被人戳瞎了双眼,举着伤口冲他哀鸣。以前他是仇猫的,在没有老鼠的地方,猫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他无法接受宠物的设定。但相处的时间久了,也会在不经意间被猫的柔情所打动。何况那只流浪猫被转手过好几回,有时注视着它的鸳鸯眼,竟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于是,他再也没有什么也厌恶的对象了,除了他自己。

“我从来没有怪罪过你,也谈不上原谅。一个人的深圳也很荒凉,这里有很多你爱吃的食物,我常常想象你咀嚼它们一脸满足的样子,但这只是基于一种感情惯性。前行的铁轨上路障太多,而我们又都缺乏清扫的勇气。虽然是老调重弹,但我还是想对你说,回忆的有效期是有限的,总有一天你会……”这样的回复太过冰冷以致于指尖渗出了寒意。他一行行删掉打好的字。

尽管他从未有过保护女人的骑士精神,但此刻他的的确确被绊倒在恻隐之痛中。爱是否真的如乌纳穆诺所言,出于一种怜悯?抑或像奥登所说的,我们要么相爱要么死去,即使那种爱只是出于一种象征的冲动?如果他不能拯救自己的灵魂,至少他可以援助另一个人的孤独?他感到车厢在摇晃,悲伤的规模在地铁隧道里扩散。眼前的人类变得越来越陌生,就像盯着一个字太久便再也辨认不出它的含义一样。有一个年轻女性手持智能手机请求别人支持她创业,座位上有一整排人,姑娘唯独没有问他,仿佛已经知道他不属于这个时代。

 

9

他决定在中途下车,这条地铁沿着海岸线展开,下去走走也许能看到海。从红树林地铁站出来后,一辆运沙车后斗上的塑料布被风吹开,一时间黄沙漫天。待他从中钻出来,海果然出现了。几只海鸟雀斑似的驻足在礁石上。雾气很大,锁住了海面的蔓延。在他注视的目光里,所有的事物都在下沉。游客不多,但有一支欢笑的队伍,他跟着他们走,希望可以从中窃取一点快乐。

为什么他们就能活得那么开心,好像所有的专制、阴暗和卑鄙全都不存在一样?我所受的这点挫折和那些历史的受难者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是不是我心里有栅栏,所以看什么都像监狱?失去了目标,道路便变得无穷无尽。另一个地铁口像避难所一样向他敞开,他决定回去睡觉,哪怕再做几个潮湿的噩梦,也好过没完没了的干裂诘问。

公寓楼位于山底,他没有兴趣知道那座山的名字,反正那是别人的山。要爬一小段坡才能回到住处,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悬崖。而他发现只有他在躬身而行,身边的人全都面容松弛如履平地。他就控制不了这种肤浅的负面暗示,把每一天都活成了一场漫长的审判。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走进楼下的餐馆点了一碗面。老板的小儿子不知为何缩在角落里生闷气。老板娘在同一位刚吃完的客人聊天,用他听不懂的南方方言。旁边的食客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显得心满意足。外面又下起了雨,他可以听见伞骨撑开的声音。屏幕上正播放着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的新闻。他在想如何能像关掉电视机一样结束这一切。

他回到房间,倒在床上,不小心磕到了头。他知道即使把头撞破,墙也还是那道墙。他睁着眼睛,与墙顶的裂纹对峙,感觉自己的器官正在陆续死亡。墙外有人在唱一首粤语歌,走道里的感应灯亮了,透过窗户,照着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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