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洁白之床，悲伤又明亮

这是一个伤感的故事。

日本昭和时期，高村光太郎与智惠子是一对普通的夫妻，他们安于清贫，过着虽清苦但平静、恩爱的日子。然而天意弄人，智惠子得了精神分裂，光太郎眼见着妻子的身体每况愈下，离自己渐行渐远却束手无策。最终，智惠子还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光太郎将他全部的悲痛与怀念凝结在了一本薄薄的诗集中——这便是后来在日本家喻户晓的传世经典《智惠子抄》。

下面的十首诗歌便是《智惠子抄》中的代表篇目，它们凄美而动人，宛如一曲曲悲哀而舒缓的乐章，为我们静静地讲述着那个跨越了生与死的爱情往事。

天真的话

智惠子说东京没有天空，

想看看真正的天空。

我吃惊抬头看天。

樱花嫩叶间，

是从小见惯

划也划不破的，一片晴空。

模糊的地平线沉淀着

清晨浅桃红的雾气。

智惠子看着远方说，

阿多多罗山上

每天出现的蔚蓝天空

才是智惠子真正的天空。

这真是关于天空，天真的话。

你越来越美丽

在渐渐抛弃附属品后

女人为何会变得如此美丽

岁月洗刷过你的身体

是飞向无垠苍穹的金属。

外表看来无从下口

内心却清冽如水

你活着，行动着，热情满满。

女人要重新成为女人

需要世纪的修炼。

你默默站立时

就是神的造物。

时时让我大吃一惊

你变得越来越美丽。

夜里的二人

我们最后会饿死吧，

我预言。

夜雨夹雪籽，

淅淅沥沥，又落在雪上。

智惠子是早有觉悟的女人，

比起饿死，

她更乐意做一个中世纪的梦，

在熊熊烈火中燃烧至死。

我们都不再说话，

再次侧耳倾听雨声。

蔷薇枝挠动玻璃窗，

准是又起风了。

随风而去的智惠子

发狂的智惠子不再开口

只与蓝鹊和千鸟*暗暗相商

山坡上防风林起伏连绵

松林里嫩黄花粉流动

随五月晴风 弥漫九十九里沙滩

智惠子的浴衣在松林间忽隐忽现

白沙里埋着松露

我一边捡拾松露

一边远远追随智惠子的脚步

蓝鹊和千鸟才是智惠子的伙伴

智惠子已不愿为人

美得可怕的黎明天空 是智惠子最好的散步场

智惠子飞起来了

* 千鸟，鸻科小鸟，日本有白颈鸻、金眶鸻等。

柠檬哀歌

死亡的洁白之床

悲伤又明亮

床上的你

一直在等待一颗柠檬

你美丽的牙齿细细啃噬

我递上的这颗果实

托帕石*颜色的香气飘散

几滴天上降下的甘霖

让你的意识倏忽转明

你湛蓝的眼睛漾起微笑

握住我的手又充满健康的力气

你喉头起了一场暴风雨

在这命运的紧要关头

智惠子变回了原来的智惠子

刹那间 一生的爱倾倒而空

接着

像过去在山巅上那样 深深吸一口气

你的机关从此停转

供于遗照前的樱花影中

一颗清凉闪光的柠檬

今天我依旧奉上

* Topaz，又称黄玉或黄晶，质地坚硬，透明度高，反光好，颜色艳，深受世人喜爱。

喷雾的梦

我和智惠子两个人，坐上时髦的登山电车，

去看苏维士火山的喷火口。

梦这东西，如香料的小小微粒，

智惠子二十岁的醇厚喷雾，包围了我。

细竹筒一样的望远镜前端，

火像喷射机一般蹿出。

这望远镜，能望到富士山。

火山口周围站满了人，

向下张望，看火山底的热闹。

智惠子把富士山麓采来的秋七草花环

抛下苏维士火山深深的喷火口。

智惠子微微发亮，美丽清静，

令人着迷。

山中泉水般透明的女体燃烧了，

我踏过塌陷的沙地。

一阵木瓜香气弥漫。

我的存在，到昨天为止还不合理，

秋季的凌晨五点，我在凉爽的山上小屋里睁开了眼睛。

假如智惠子

假如智惠子在这里

被岩手山间的原始气息包围

置身于六月草木丰盛之中，

紫萁褪下棉帽子

黄鹡鸰来到井边

山中小屋今年的夏天从此开始

假如在这鲜活季节的早晨

智惠子在三个铺席的房间里睁开眼睛，

伸开双手，清新氧气洗净全身，

她会用二十岁的声音笑着，

划亮一根十根火柴，

点燃杉树枯叶

往地炉锅里煮上一锅美味茶粥。

摘下田里新鲜豌豆

在蓝宝石色清晨，准备一顿美妙早餐。

假如智惠子在这里，

奥州南部山中的一间小屋

马上会变成真空地带

无数强力的电子也被远远弹开，无隙可入。

裸体

我怀恋智惠子的裸体。

羞怯而又热烈

如星宿般绚烂

如山脉般起伏

时时笼罩着一层薄雾，

那是玛瑙雕塑的裸体

内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光芒。

智惠子裸露的背上一颗小小黑痣

回想起来也意味深长。

岁月琢磨了记忆，

智惠子裸体若隐若现。

以我这双手再一次

让智惠子的裸体复活，

是自然定下的盟约。

为此它才赐予我肉类，

为此它才赐予我田里的蔬菜，

还有米、小麦和黄油。

把智惠子的裸体留在世上

最后才轮到我，回归那天然元素。

梅酒

去世前智惠子酿造了一瓶梅酒

十年过去，酒香沉淀，光泽暗涵，

斟酌在琥珀杯里凝固成玉。

早春深夜峭寒凌厉，

喝了它暖暖身子吧，

她把这酒，留到了自己身后。

预感大限将至，

失去神智的悲哀中

智惠子一一安排好后事。

七年的癫狂以死亡告终。

从厨房里找到这瓶梅酒，

我默默地默默地品味

它的芳香与甘甜。

狂澜怒涛的世界发出吼叫，

于这一刻也不犯秋毫。

细细回顾一段可叹的生命时，

世界只在别处，远远旁观。

夜风也停了。

致亡人

麻雀如你，黎明即起，轻叩窗棂

枕边的大岩桐如你，沉默着，绽放

晨风如人，唤醒我的五体

凌晨五点的睡房，静谧中你的芳香清凉

我踢开雪白被单，伸个懒腰

迎接夏日，恍若你微笑的朝阳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你对我耳语

站在那里，你像神，拥有权威无上

我成了你的孩子

你是我年轻的母亲

你还在那里，还在

你成为万物，将我充畅

我心想，我不值得你爱

你的爱，无视一切，却将我包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