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配被怀念

发布时间:2020-04-10    文章标签: 白海     浏览:469
 

我们在大海的宫室里留连忘返,

海女们给我们戴上红棕色海草花环,

一旦被人声唤醒,我们就得淹死。

——艾略特《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1

傅声醒来的时候,窗外在下雨。已经三月份了,但他还是把家里的空调一刻不停地开着,房间里都是憋闷得让人窒息的热气。他喜欢流汗,就像是一种排空身体余毒的方式,藏在身体缝隙的污垢都变成汗水流出来,也许人就能变得干净一些。

闹钟还没响,他再次闭上眼睛,想要透过眼前的黑暗看到刚刚发生梦里的景象。

她喜欢在下午洗澡,然后从浴室里走出来,光着身子在铺着浴巾的床上滚来滚去。他能看到她蓬乱的滴着水的头发,被热气蒸得发红的脸,残留在背上的水滴被透进房间内的阳光照得闪闪发光。她总喜欢这样,把床上弄得一团糟,被子皱巴巴地卷成一团,床单也被弄得湿漉漉的,她就这样躺在灰蓝色的床上晒着太阳,像是躺在海面上。房间是金色的,她也是金色的,傅声伸出手轻轻一碰,她就化作发光的尘埃在阳光下飘来飘去。

“铃——”

傅声的手狠狠抖了一下,他睁开眼睛,窗外还在下雨。

他伸出手按停闹钟,不小心碰倒了闹钟边没盖好盖子的安眠药瓶,空空荡荡的药瓶在桌上转着圈滚来滚去。他低头看着盖在自己身上平整的被子,忍不住想起她。她是怎么做到不管怎么睡都能把被子睡成一团的呢?傅声有点想笑,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把被子弄成皱巴巴的一团,接着翻身下床穿鞋。他站起来,看着那一团灰蓝色的被子,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弯下腰把被子一点点拉平,就像是没有人曾经包裹在里边入睡一样。

穿西装,吃面包,戴眼镜,提起公文包,指针指向八点。

“阿橙,我出门了。”他对空气说。

外面还在下雨,房间里也像下着雨一样灰蒙蒙的,像是布满了灰尘。

他关上门,离开闷热的房间,走进冰冷刺骨的空气里,成为一具和千万人一样面无表情的行尸走肉。

 

2

中午十二点五十分,若白躺在沙发上,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了她。上海的春天总是这样,奇形怪状的高楼穿进雾气里,绵绵密密的雨水渗进空气里,行走在街头就像是要被浓郁的水汽泡得发胀,像一具溺亡的尸体。

她昏昏沉沉地眯着眼睛,呼吸着室内冰凉的空气,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记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金色,绿色,紫色,白色,各种颜色的烈酒混在一起,人群都在欢呼,耳边都是甜到发腻的笑声,她记不清那些人的脸,只记得自己和他们贴在一起,皮肤贴着皮肤,头发缠着头发。

他们在一起流汗,衣服都黏在身上,像是浸在泛着水藻的绿色湖水里。

若白走到浴室,镜子里映出一张花了妆的脸,黑色的眼线膏被汗水晕开,顺着红肿的眼角向下流。卸了妆,洗了澡,她盘腿坐在窗前梳头。窗外都是湿漉漉的,每个人都撑着伞,伞下是一张张相同的毫无情绪的脸。她用木梳子梳着头,湿嗒嗒的头发都搅成一团又一团的毛球,梳子怎么也梳不通。

“哎哎你别扯了,我来帮你梳。”她又听见了阿正的声音。阿正把手穿进自己湿漉漉的头发里,用手指一点点向下顺着她的头发,轻轻解开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结,残留在发梢的水滴就沿着他的手向下流,弄湿了他白色睡衣的袖口。

真烦人啊,若白想。她毫无耐心地用梳子向下用力扯着,像是感受不到来自头皮的阵阵刺痛。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发团被她扯断了,梳子上都是断掉的头发。如果头发也会流血的话,现在她的手上应该全都是血。

她扔下缠着头发的梳子,靠着窗户闭上眼睛,渴望着一睁眼就能从噩梦里醒来。

 

3

晚上七点十五分,傅声走进活动室里,十一把木椅子围成一个圈,墙上挂着蓝底白字的横幅。傅声被那白色的标语刺痛了,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长柄雨伞。

来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相熟的人在一起打招呼闲聊,傅声有些局促地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他挂在椅背上的伞在不停地滴着水,在地上留下一摊小小的积水,傅声有些烦躁地转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时不时看向活动室的玻璃门。

“你好,请问是傅先生吗?”一个穿着深绿色套裙的女人手里抱着文件夹走到他身边,温和地对他说,“是徐医生介绍来的对吧?”

“是的,您好,叫我小傅就行。”傅声站起身和她握手。

“我是丧偶互助会的负责人文丽,谢谢你今天能来参加。这次我会带大家一起做一些分享,你就把这次的聚会当作朋友之间的闲聊就好,不要紧张。”文丽的声音略微低沉,隐隐有些安抚的味道。

傅声点了点头,文丽对他笑了笑就转身去和其他人说话,他松了一口气,慢慢坐了下来。

徐医生是他的大学同学,一直在帮助他进行心理治疗。每周一次的诊所之行成为他雷打不动的日常,但他的失眠却始终没有治好,安眠药的药量一次次加重,但他的睡眠却越来越短浅,他就这样被沉睡的王国抛弃了。

傅声几乎要放弃了,他快要习惯了无法入眠的头疼与烦躁,甚至能够忍受在夜里睁着眼睛凝视眼前的黑暗,直到一周前徐医生突然提起让他参加市内一个小型的丧偶互助会。

“怎么这个表情,会觉得抗拒这样的形式吗?”徐医生问。那天也在下雨,护士把诊室的百褶窗帘都放了下来,试图营造出一个温暖放松的环境,但傅声依然能感受到窗外的丝丝冷意。

“不是。”傅声笑了笑,“只是挺惊讶的,没想到身边也会有个这样的互助会。”

徐医生喝了口水,慢条斯理地说:“嗯,确实是不太常见。不过这个互助会的创立者是我研究生的直系学姐,她很有经验,互助会的反响也还算不错,可以去试试,也许会有转机。”

“行。”傅声答应了,即使在内心深处,他对此并不抱有任何期望。

七点二十八分,他抬起手腕看着自己的手表,椅子差不多都坐满了人,只差自己左手边留着的空椅,傅声揉了揉脖子,垂着头看着那张空椅子的椅子腿发呆。

七点二十九分,一双酒红色的高跟鞋进入了傅声的视野,傅声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到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戴着大墨镜的卷发女人。她像是没有带伞,头发和风衣上都沾着亮晶晶的水珠,在黄色的顶灯下闪着微弱的光。傅声觉得全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动,甚至在一瞬间忘记了呼吸,他动了动嘴,想要说些什么。

“啪啪——”文丽站起来拍了拍手。傅声被这声音给惊醒了,他忍住自己看向女人的冲动,转头看向文丽,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希望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大家能从彼此的分享里收获一些特别的东西,难过也好,开心也好,希望大家能尊重和体验这些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情绪,真实地感受自己。”

其他人都鼓起了掌,傅声已经冷静了下来,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坐在他左手边的那个墨镜女人却只是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她已经死了,他克制自己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围成一圈的人一个个按顺序说着话,说着自己死去的丈夫或妻子,怎么死的,死了多少年,在他们死后自己是怎么继续活着的。说话的人时而声嘶力竭,时而低头哽咽,说出那些破碎的故事,像是在把自己的心脏剖出来进行一场伟大的献祭。傅声能体验到那种片刻不停的刺痛,像是一根针包裹在心脏的肌肉里,只要自己还活着,只要心脏还在跳动,那阵疼痛就永远不会消失。

轮到那个墨镜女人的时候,她捋了捋头发,几滴还没有干的雨水弄湿了她的袖子。她舔了舔苍白的嘴唇,说:“我可能是来互助会来得最勤的人了吧。我是若白,我的丈夫以前是一个大学老师,后来为了救一个跳进湖里自杀的学生死了。”她顿了顿,“不过那个学生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很多琐碎的事我就不想说了,以前说了太多遍,我今天是想问一问大家,你们有想过要找一个替代者吗?替代那个死去的人,让自己回到以前的生活。”

“替代是一种背叛。”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男人开口说。

“替代只是一种治疗,他的死才是对我的背叛。”墨镜女人仰起只露出一半的苍白的脸,“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找一个和他/她很像的人吗,就像那个人从没消失过,没有死亡,也没有痛苦,就像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醒过来,你想见到的人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大家突然都安静起来,这是每一个人都渴望的事情,谁没有想过一醒来就能看到那具冰冷的尸体重新恢复温度,那僵硬发紫的手臂还能重新拥抱自己。但这真的可能吗?

过了一会,一个短发的女人开了口:“若小姐,暂且先不提能不能找到那个和您丈夫很像的人,就算是您找到了,您觉得这对那个代替您丈夫的人公平吗?他也有自己生命的意义,而不是只为了成为一个替代品活着。”

墨镜女人手里拉扯着自己风衣的腰带,冷冷地说:“我可以给他我的所有,钱,房子,所有财产,还有我自己,我所有的一切都能给他。”

“但是你这是欺骗,你这么做不仅是在欺骗你自己,还是在伤害别人,这很无耻。”那个短发女人尖刻地说。

墨镜女人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就像是一瞬间身体里的血全都流干了。“那个杀死了阿正的学生才是无耻的。”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好了好了。”文丽站起来笑着说,“抱歉打断大家,谢谢若白今天……”

那个墨镜女人好似从情绪里恢复了过来,只是耸了耸肩,就又像是一开始那样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她的脸上毫无血色,也不知道那双隐藏在墨镜之下的眼睛里是装着什么样的情绪。她其实也不是很像阿橙,傅声心里想着,阿橙不是这么激进的人,阿橙是温柔的、晨光一样的。

散会后,傅声走到大楼门口,雨还在下着,细细的雨丝被风吹得左摇右晃。那个穿着风衣的墨镜女人站在屋檐下默默抽着烟,白色的烟雾向上升起,像是一团笼罩在她头上的乌云。

“若小姐?”傅声还是走了过去,也许是因为那个女人瘦削的背影让他不得不想起阿橙。

那个女人转过身来,脸上的墨镜被她拿在手上,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睫毛上还沾着小小的水滴,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不好意思,最近得了结膜炎,只能戴墨镜了。”那个女人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戴上墨镜,“你是傅先生?”

傅声点了点头,又说:“若小姐好像没带伞,要不我送你回去?”

墨镜女人偏了偏头,蓬乱的卷发被雨丝浸透了:“不用了,谢谢,我喜欢淋雨。”

“再会。”她随意地摆了摆手,把烟头扔在地上,用红色的高跟鞋踩了踩,就走进浓重的雨雾里。

她不是她,傅声拄着那把长柄雨伞,看着雨雾下她的背影。

 

4

若白的眼睛肿了好几天,医生让她待在家里好好休息,但她的病症还是一直没有好转,因为她无法在梦里克制自己流泪。她时常无法分清梦境和现实,她在梦境里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阿正在水里死去,腥臭的漂着水草的湖水就这样涌进他的肺泡、灌进他的胃里,阿正在抽搐,但没有人能够救他。泪水涌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醒过来了,但她好像还是能闻到那股黏腻腥臭的湖水的味道,她的身上都是汗,脸上都是泪水,她就像是刚从那片绿水里捞上来一样。

她讨厌做梦,梦里都是绿色的湖水,头顶的天光如此脆弱,她就和阿正一起沉入黑色的水底,看着他成为一具溺亡的尸体。

过了两个星期,若白还是出了趟门,穿着那件卡其色风衣,戴了顶黑色的贝雷帽,坐在剧院里看《春之觉醒》。她对音乐剧没什么兴趣,但是阿正很喜欢,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每次约会都去剧场,阿正在她旁边举着望远镜看得认认真真,散场后还一直拉着她讨论哪个演员唱的哪首歌最好。若白以前总跟他生气,怪他光顾着看剧都不理睬自己,但每次他都会哄着她,在凌晨上海的街头牵着她唱起刚刚学会的歌。

他没有站在灯光绚丽的舞台上,但是一盏橘红色的路灯就足以让他成为世界之王。

中场休息的时候,若白从剧场里逃出来抽烟,没有阿正在身边,她一秒都听不下去。风把白色的烟雾都吹到她的脸上,连头发都浸着烟味,她扔下抽了一半的烟,准备打车回家,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

“若白小姐。”是那个在互助会里见过的男人。

“傅先生?”她摘下墨镜,“真巧,你喜欢看音乐剧?”

那个男人用食指扶了扶圆框的金丝边眼镜,露出一点酸涩的笑容:“我妻子以前是舞蹈演员,之前常陪她来看。”若白想了起来,他之前在互助会里说过他的妻子是在一次深夜彩排之后,被醉驾的出租车司机撞死的。

“嗯。”若白淡淡点了头,“我丈夫是大学的音乐老师,我以前也经常陪他来看。”

男人抬起手看了看左手手腕上的表,一枚铂金的戒指还留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休息时间快到了,你不进去了吗?”

“不去了。”若白摇了摇头。

“那你想去吃夜宵吗?”那个男人又说,不像是搭讪调情,只是一句温和的邀请。

若白深吸了一口上海三月冰凉的空气,抬头看向他:“行啊,吃火锅吧,我吃辣锅你吃番茄锅。”

男人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意义不明的光,隐隐约约像是一种期待。

“你和她一样。”男人说。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若白却听懂了。

“你也和他一样。”若白淡淡地笑了。

这顿火锅吃得还算愉快,他们丝毫没提自己,只是一句又一句地聊着自己死去的爱人,说起他们的习惯和爱好,说起一些只发生在恋人之间的细节和故事,他们的眼里流转着缠绵的不舍的光。

他们都不是拥有未来的人,他们最后认清了这一点,他们只拥有过去,只拥有被自己篡改的回忆,只拥有幻想,只拥有早已归为尘土的唯一的爱人。

“你还记得你之前说过,要找个替代的人吗?”隔着火锅白色的热气,男人抬起眼看着若白。

若白没有抬头,默默看着那沸腾翻滚的火锅,红油一次又一次地弹起,溅在火锅的锅沿上。过了一会,她抬起头看向男人,那个男人自己应该不知道,他的眼里闪烁着的是怎样的哀求和期待。

“我可以帮你,你愿意帮我吗?”那个男人说。

“好。”若白答应了,反正已经没有什么能比死亡更糟糕的了。

若白回到家之后翻出了两瓶红酒,她一边听着电视里吵闹又无意义的声音,一边大口喝着酒。她不愿意做梦,她害怕那幽深的绿色湖水,而酒精能让她变得空白,就像是充满了白色雾气的国王十字火车站,她在雾气里游荡,没有温暖的列车,没有延伸的铁轨,只有无尽的空白。

周六那天,照着约定的那样,她把自己打扮成最像那个女孩的样子,同样的长卷发,同样的酒红色高跟鞋,同样的浅色连衣裙套上卡其色风衣。那个女孩叫阿橙,若白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死去的人永远都是橙色的,活着的人才会是白色。

她拎着包下楼,在楼梯口看到一个穿着灰色毛衣和棕色锥形裤的背影,他一半站在阴影里,一半露在阳光下,头发的边缘是一层毛茸茸的光圈,就像是那个每天都在自己楼下等着自己的人。

她呆呆站着看了一会,然后慢慢走下去,挽住了那个人的手。

他们像是刚在一起的情侣,去的都是热闹的人声鼎沸的地方。她牵着他去坐过山车,闭上眼睛随着呼啸而来的风声大声地尖叫,紧紧地握着身边人的手,像是研究生毕业那年她带着阿正做的一样。他搂着她坐在旋转木马上,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里温柔地蹭着,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锁骨,宽阔的肩膀把她包裹成小小的一团,像是拍结婚照那天阿正从背后搂着她一样。

若白一次又一次地产生颤抖流泪的冲动,那熟悉感快要把她融化了。

走进酒店的时候,若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和那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他的背影慢慢和阿正重叠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能看到阿正转身牵起她的手。电梯的镜面反射着他们两个人模糊的身影,影子黏糊糊的融合在一起,仿佛他们就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夫妻。

但他们不是来寻求快乐的,他们来寻求灭亡。

若白推开1005的房门,插进房卡,室内一下子亮了起来,一张不知道被多少人躺过的大床,一扇不知道被多少人倚靠过的落地玻璃窗,她就要成为无数人之一。

男人跟在她后边关上门,若白一手靠着墙,一手提着包,她有点不敢回头,害怕一转身阿正就会消失不见。

“关灯吧。”男人说,然后伸出手拔掉了房卡。

“咔嗒——”房间里的光都熄灭了,房顶的白炽灯还残留了一点红色的发烫的光,但在一秒后又缓缓熄灭。若白松了一口气,现在她不怕黑暗,她只害怕光。

过了几秒,阿正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腰,用嘴唇亲吻着她的卷发,带着洗发水橘子味的长长的卷发。

“闻起来像芬达。”若白像是听到了阿正轻轻的笑声,她的眼泪不受克制地涌出来。

一切都是潮湿的,嘴唇是潮湿的,眼睛是潮湿的,脖子是潮湿的,背上是潮湿的,她的嘴唇贴着阿正的皮肤,嘴里尝到的味道都是咸涩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她和阿正赤裸着身子贴在一起,滚烫的热意融化了她,她一直在流汗,她觉得自己一直在不停地缩小,融化成水变成小小的一团液体,流淌在阿正滚烫的身体上,就像午夜的露水流淌在湿润的荷叶上,她沉溺在属于阿正的怀抱里。

她一直在哭,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阿正的身体没有泡得发肿,肺里没有装满腥臭的湖水,嘴唇没有因为寒冷失去血色,眼睛也没有因为瞳孔扩散而失去光彩。阿正的身体里还流淌着热腾腾的血,胸腔里还跳动着一颗饱满热烈的心脏,他的身体会流汗,睫毛会颤动,耳朵会因为触碰而发烫。

她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活着的,为了感受到阿正的这一刻而活着。

她觉得自己被再一次填满了,心里巨大的空洞被怀里这具温热的身体给填满,她再一次变得完整起来。每一声呻吟都像是一句祈祷,每一次哽咽都像是在诉说爱意,她身上的每一处都在祈求和阿正的触碰,祈求着他再也不要离开她。她动情地寻找着阿正的嘴唇,想要从那对嘴唇里亲吻到阿正的灵魂。

“阿橙——”她渴望的那对嘴唇不停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和她一样如痴如醉,沉溺在这黑暗建造的美梦里。

梦一下碎了,他不是阿正,她也不是阿橙。他们只是被留下的可怜的未亡人。

若白紧紧搂抱着傅声,想要从他身上汲取最后一丝属于阿正的热意,留住最后一片来自阿正的灵魂,像是一个不服输的孩子,想要从被欺骗的谎言里寻求最后一点真实的爱意。

一切都是假的,但在身体交缠着颤动的那一刻,她亲吻着的阿正是真的。

他们做了一次又一次,身体疲倦的时候大脑也会变得混沌,像是浸泡在酒精里无法思考。进入高潮的那一刻,她拥抱着的就是阿正,他亲吻着的就是阿橙,她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句阳光下的结婚誓言。

“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不管是健康还是疾病,我都爱你、尊重你,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离。” 

 

5

傅声把脸贴在女人汗津津的背上,女人很瘦,背上的蝴蝶骨几乎硌痛了他。他沿着女人的脊背亲吻着,那一条微微下凹的曲线里流淌着缠绵不断的情欲。这不是他的阿橙,又像是他的阿橙,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女人乱蓬蓬的被汗水润湿的卷发,就像是以前抚摸着阿橙一样。

他从背后搂着女人,静静地用嘴唇贴着她温热的皮肤,他喜欢这样流汗的感觉,黏糊糊的汗水像是把两个人的身体都融化在一起,两个分离的灵魂也随着汗水一点点交融,他们就像是两滴分离的水银,只要稍一触碰,就会迅速地融合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我们会下地狱吗?”那个女人在睡过去之前,嘴里喃喃地说着。

也许会吧,傅声把脸埋进她蓬乱的头发里,但他不在乎。

凌晨四点,傅声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空调还在一刻不停地送着暖气,房间里闷热得几乎要难以呼吸。他脱下身上的毛衣,解开衬衫的扣子,呼吸着仿佛带着灰尘味的空气。他太讨厌寒冷了,寒冷会让他想起那个飘着雨的冬夜里满身是血的阿橙,从她肩膀上流出来的血还是热的,但下一秒就快要凝结成冰,她裹在那件雾霾蓝的大衣里,颤动着嘴唇,留下最后一口热气。

他和阿橙刚在一起的时候,是上海难得一见的炎热夏天,宽大的梧桐叶也遮不住灼人的日光,他和阿橙热得身上都汗淋淋的,坐在罩着一小片阴影的台阶上,一起分享一杯橘子味的冰沙。阿橙把那杯冰沙吃得一塌糊涂,手上全是黏糊糊的汁水,然后笑嘻嘻地蹭到他的衣服上。

傅声抱着床上那团灰蓝色的被子,想象自己的怀里还抱着那个柔软的汗津津的女人,流出来的汗水都是橘子的甜味,像是那年黏在手上的甜腻的糖汁。他第一次没有失眠,沉沉地坠入梦境,在梦里回到那个湿漉漉的夏天。

傅声和女人约好每周一次的约会,就像是他痛苦生活的一剂解药,他在那一天里又重新回到夏天,紧紧握着阿橙的手,仿佛从未分离。就像雾里看花,他隔着模模糊糊的雾气看着那个姓若的女人,想象着自己看见了阿橙,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他再一次被睡眠的王国接纳了,他为自己的好转感到愉快,一切都在朝着他所向往的那个目标发展,直到那个飘着雨的夜晚。

那天晚上他们照常睡在1005房间,平时女人总会睡到第二天早上,但那天夜里她穿好了衣服,拎起包说要下楼打车回家。窗外雷声阵阵,傅声的背上都是冷汗,过去的一幕幕像是和眼前重叠在一起,他紧紧攥着女人的手腕,搂着她,贴紧她的脸,低声下气地求她不要走。他太害怕了,害怕阿橙一出门就会被人撞死,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冷冰冰的柏油路上,扭曲着四肢,任由自己的血向下流淌,直到自己的身体僵硬成一块石头。

最后女人还是留了下来,他们藏进被子里沉默地拥抱在一起,听着雨滴敲击玻璃窗的细响声。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依然敏锐地感知到这片黑暗铸就的幻境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缝隙,上海永不熄灭的霓虹灯照了进来,让他们的疼痛和羞耻一览无余。

五月最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和若白坐在他们常去的那家餐厅里,听着单调的钢琴曲,食不知味地坐在一起。

“阿橙最讨厌抽烟。”傅声突然说。

就像是最后的时刻到了,若白停下了手里的刀叉,抬起头看着他:“阿正从来不戴眼镜。”

他们静默地对视着,然后一起笑了出来。

“真幼稚。”傅声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金丝边眼镜,用桌上的餐巾擦了擦,戴在了鼻梁上。

“要不就过完今天吧,就当是最后一天。”若白又像傅声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抱着手臂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他们一起走在上海的夜风里,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没有潮湿的雨雾,没有狂躁的大风,只有轻轻柔柔的风裹着他们。一弯小小的月亮挂在大楼的顶端,摇摇欲坠,像是下一秒就会跌落下来,炸开满天的星光。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真的把你当成他了。”若白踩着那双酒红色的高跟鞋,鞋跟磕在青砖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所以那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再喝醉过,因为梦里都是活着的他,我快要把那些美梦当作另一个真实世界了。”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不是他了。”傅声转头看着她的脸。他以前从来不敢仔细地看她,因为只有关上灯闭上眼睛,用手来触摸和感知,他才能欺骗自己怀里的人是阿橙。

若白仰起头想了想,忍不住笑了:“我有一次,特别想见到阿正,虽然我们之前说好了平时不见面,但是那天我还是跑去律所找你了。我远远地看见你在会议室里站着说话,我就知道你不是他。你看上去就很锋利,但他不是。”

她顿了顿,把散落下来的头发拨到耳后,又慢慢地说:“再说了,我也演累了,我知道我不是阿橙那样的女孩,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也累了,是吗?”她探寻地看向傅声的脸,他的金丝眼镜在路灯下有些反光,她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我们只会是我们。”他轻声说。

他不可能成为阿正,她也不可能成为阿橙,其实他们早就明白了这一点,但依旧对未发生的一切心存侥幸。

他们一起走进了1005的房间,这次傅声没有关灯,他们面对面站着,第一次在明亮的灯光下凝视着彼此的脸,然后轻轻地拥抱在一起,在原地慢慢转着圈,像是随着音乐踩着舞步。

他们沉默地做爱,没有婉转的呻吟,没有滚烫的喘息,甚至连接吻也没有,只是抚摸着彼此柔软的皮肤,一次又一次缓慢地交合,像是给自己留下最后一个轻柔的抚慰。红色的情欲消失不见,只留下柠檬黄的酸涩,一点点随着汗水涂抹在他们相互触碰的皮肤上。

“他的肚子上有一条疤痕,”傅声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出来的时候,若白轻轻摸着他的小腹,“他以前跟我说那是他跟小流氓打架的时候留下的伤疤,但其实我知道那就是阑尾炎手术留下来的。”

傅声闷闷地笑了,仰躺在她身边,说:“她的后腰上有一块巧克力色的胎记,一摸她就觉得痒。”

“真奇怪。”过了一会,傅声又说,“我已经记不清她在舞台上是什么样子了,但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块胎记的形状。”

“我也是。”若白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五六厘米的距离,“我也还是一直记得他那道疤有多长。”

他们沉默地躺在一起,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若白从床上起来,赤裸着身子走到桌边打开了一瓶红酒,她就着酒瓶喝了一大口,溢出嘴角的酒液沿着她的嘴角向下流,划过她苍白的脖子,像是此刻正在她颈部动脉里奔涌的血。她拿着酒瓶重新趴在了床上,傅声伸出手替她擦了擦脖子上红色的酒痕,然后接过酒瓶喝了起来。

若白把脸埋进枕头里,蓬乱的卷发散乱在洁白的背上,瓮声瓮气地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说。”傅声又喝了一口酒,摸了摸她的背。

若白把左脸压在枕头上,露出被头发盖着的右脸:“阿正死的前一天,我刚去医院堕了胎。他一直想要个孩子,但我不愿意,所以我也没告诉他,就去医院做了手术。”

傅声伸出手拨开她脸上的发丝,直直地望进她的眼里,玻璃般的眼珠浸在泪水,就像是落进大海的夕阳。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傅声把脸贴在冰凉的酒瓶上,“其实阿橙出车祸的时候,我躺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

若白忍不住地笑了,傅声也跟着她笑了起来,像是在嘲笑自己,又像是在嘲笑彼此,过了好一会,他们的笑声才停下来。

若白怀里抱着酒瓶,呆呆地看着玻璃窗外闪烁的灯光,过了许久才开口:“难怪啊。”

“难怪什么。”傅声沉默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难怪我们不配做那个被怀念的人。”若白小声说。傅声摸了摸若白攥紧酒瓶的手,冰凉的苍白的手。

“像是上帝的审判。”他说。

他们赤裸着靠在一起,面朝那扇大落地窗趴在床上,脊背裸露在空气里,孩子似的朝着窗外看。

“你说明天早上会出太阳吗?”若白撑着脑袋,稚气地发问。上海的高楼密密麻麻,分割着上端的空气,她无法从十楼的窗口看到一片完整的天空,只能透过楼与楼的间隙望见一片月亮的残影。

傅声也看着窗外,一团薄薄的云盖在月亮上,显现出白色的扩散的光圈,像是月亮在燃烧。“也许会吧。”他说。

若白像是喝醉了,泛红的脸贴着傅声的肩膀:“那我们就这样一起等天亮,你说好吗?”

“好。”傅声摸了摸她的脸。

那个被他们遗忘的酒瓶倒在床上,冰凉的猩红色液体从瓶口流淌出来,染红了洁白的床单,晕出一个血红的圆,就像一轮初升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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