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牛


  少年与牛  作者:李有干  少年要出远门,陪他的是一头牛。  少年的父亲在离家很远的荒原上,硬是硬是用汗珠子咬出几亩水田,要不断地灌水和耕翻,洗去土里的盐分才好播种,于是这份活计便落到了少年的身上。  在通往荒原的路上,牛迈着傲慢的脚步,及其缓慢地走着,印下一个个碗口般的脚印儿。少年走在牛的前面,手里牵着比勺柄还粗的牛绳,绳子绷得很紧,仿佛不是牛在走,而是他拽着牛往前拖。少年的父亲走在牛后边,胳膊上挂着一张古老的木犁,手里同样牵着一根很粗的牛绳,迈着和牛一样沉重的脚步。一头牛的鼻子里穿着两根绳子一前一后地牵着,谁见了都会觉得稀罕,但有经验的庄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头不好对付的牛。  它确实是头凶牛,敦实有力的四肢,如同楔(xie)在那里扳摇不动的木桩,支撑着壮实庞大的身躯。粗长有力的尾巴轻轻地一拂,就会掀起一阵能把人吹倒的风,若不是额头上举着两只锋利的角,应该说更像一头大象。它力大无比,拖着沉重的犁耙仍快步如飞:脱谷时拉着三条石磙,赶牛人也跟不上它跑,一天能干三头牛的活,但脾气特倔,已经伤害过三条人命,它伤人时分残忍,不用角刀,也不用蹄子踏,冷不防用尾巴把人扇倒,然后用宽阔的额抵住,死命的搓揉,直至把人的五脏六腑从腹腔里揉出来。他十天半个月不干活计,积蓄在体内的力量无法派遣,就显得烦躁不安,对人生总是保持着一种不可冒犯的架势,用瞪得很大的眼睛瞅着,谁接近半步,就用“呼哧呼哧” 的鼻音发出警告。  少年的父亲从买回凶牛那天开始,就喜欢上了它,起早睡晚地给它喂水喂草,还做了把带有铁尺的梳子,闲着没事的时候,就给它梳理皮毛,过几天总要从鸡窝里掏两只蛋,再倒上几盅香油给它加料。即使凶牛发脾气使倔,也不用鞭子抽,一个劲地哄着它,就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村里人说少年的父亲如此看重这头牛,无非是贪图便宜,因卖主开始遭到凶牛的伤害不敢再用,急于出手,只卖了一头牛的一半价钱。村里所有的人看到凶牛,就像见到鬼似的躲着,平时常来少年家串门的伙伴,生怕遭到凶牛的伤害不敢再来。少年和村里人一样惧怕凶牛,时刻提防着它。可是,少年越是胆怯,父亲越是让他接近牛,每到用牛时,就把他带在身边,有时还让他独自牵着牛到草滩里放牧。少念不敢接近,就在滩里楔根木桩,把牛牢牢地拴着,等它吃光一小片草地,再换一个地方。现在,竟然要把他送到荒原上去,和凶牛呆在一起。对于少年来说,父亲的话就是圣旨,他违坳不得,只有一次次地问自己:我会成为第四个被凶牛伤害的人吗?上路时,他的心里就憋着一肚子气。气父亲,也气牛。  因为路上行人多,少年的父亲怕凶牛见到生人犯倔,便用两根牛绳一前一后地牵着。他若伤害前边的人,后边的绳子会把它拽住;如叼后边的人,有回被前变的牛绳牵住,它只有乖乖地往前走。  这时,正是太阳最辉煌的时候,一望无垠的草滩被风荡起绿色的波涛,阳光在缎子似的草上闪耀,青翠欲滴的草挽住了凶牛的脚步,一口接一口地啃着,它那鲜亮的舌锋利得就像割草刀,轻轻一掠就把一束嫩草裹进嘴里。  少年抖动着牛绳,催它走。  父亲说:别急,让它吃吧。  过了一会儿,少年又抖了抖牛绳。  凶牛抬起头,凶狠地瞪了少年一眼,直到肚皮圆滚滚地鼓起来,才踢踢笃笃地走出草滩。  过会儿,填饱肚皮的凶牛疾步如飞,轮到它来催赶少年了。两只弯弯的角几乎触到了少年的脊背。少年只好加快速度,放开两腿一路小跑,没走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气得心里骂; 倔牛,迟早得杀肉吃!这可苦了走在后的父亲,因肩上扛着犁,想快也快不起来,硬是被牛拽着往前拖,犁是桑树做的,很结实,也很沉,压塌了父亲半个肩膀,走不了几步就换一下肩,少年叫父亲把犁放下,让牛驮着走,反正凶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让它吃点苦头才不会使坏。可是父亲心疼牛,宁愿自己背着也不让牛驮着走。  前面,出现一处高出地面的土墩子,远看就像一座小山。父亲告诉少年土墩上有户人家,养了一条恶狗,据说是下海打草用铁夹子套住的一只狼,十分凶恶,见人就咬,从这儿经过的人都得防着它。  少年想到后又凶牛追赶,前边有碰上恶狗挡道,不由胆颤心惊,要父亲从别处绕过去,免得遭到伤害。父亲说荒原就一条路,只能从这经过。  汪汪的狗叫,使少年收住了脚步,牛也跟着停了下来。  父亲说,有凶牛护着,狼狗再凶也伤不了人。  少年走近一看,两丈多高的土墩子一劈两半。路从中间直穿而过,行人经过这里,就像走进陡峭的大峡谷。守在墩子边的狼狗,正虎视眈眈地举目远望。父亲调整了队形,让少年走在牛的后面,同时放长了牵在手里的牛绳,遭到狼狗袭击时可以由周旋的余地。  人和牛都进入“峡谷”,狼狗就闪电般扑向少年的父亲。父亲往下一蹲,狼狗扑了个空,从父亲的头顶上飞了过去,落到墩子的另一边。少年吓出一身冷汗,紧贴住牛的肚皮,一步步往前挪。  狼狗返身朝少年扑来,少年躲闪不及,黑布褂被叼去一片。  凶牛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迈着绅士般的步伐,当少年再次遭到攻击时, 他终于忍不住地昂起头。  狼狗自不量力地跳上牛背,俯下身子欲撕少年的耳朵。  凶牛被激怒了,脖子往后一扭,一只角轻轻一挑,把狼狗摔回到墩子上。  狼狗尝到了厉害,望着凶牛不敢靠近,跑得远远的汪汪地叫着,牛和人趁此走出了“峡谷”。少年对牛不再怨恨,觉得它是那样强大,心里多了几分敬畏……  少年和凶牛被抛在荒原上,伴随他和它的是一部破烂的风车,还有几亩汪汪的水田。少年个头不矮,但很瘦弱,嫩得像刚出生的土豆芽儿。他才十六岁,充其量还是个大孩子,当他还没有犁梢高的时候,父亲就教会他给牛套轭头,学会了耕田耙地,不过那是一头老水牛,温顺得像只猫,现在面对的却是体强力壮的凶牛,勇猛如虎。少年不得不和它保持足够的的距离,给它喂草是总离得很远,一束束地抛给它。少年记得很清楚,父亲从卖主手里接过牛绳的那一刻,卖主就再三叮嘱:这凶牛,动不动就伤人,千万小心!虽然父亲曾经告诉过他:牛通人心,只要人对它好,他决不会平白无故地伤人。前头出人命的几户人家,稍不如意就用鞭子吧它往死里打,越打它越犟。人蛮,牛也蛮,人和牛是一个道理。但这并没有使他消除对凶牛的畏惧心理,不论怎么说,在强大的凶牛面前,他实在太渺小了。在凶牛的眼里, 他就像一株弱不经风的小草,吹口气就能把他折断;有力的尾巴扇动一下,也会把他打倒。他对少年总是不屑一顾,对他的使唤充耳不闻,少年对它那种畏惧的神情,更加激起他的蔑视,或摇头晃脑地向他示威,或用动尾巴进行挑衅,甚至发出愤怒的叫声。少年心想提心吊胆的日子总得有个结束,暗自寻求着对策,经过反复思索,惟有不断消耗它的体力,才能使它顺从自己。少年从早到晚让牛驾着轭头,不停地耕着那几亩水田,因为他和它之间隔着一张木犁, 它想犯犟也犯不了。闲下来,凶牛半睡半躺地吃着草料,少年则呆在一旁,相互用很不友善的目光瞅着。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少年刚驾起牛耕地,忽然发现近处荒野里有个鸟巢,一只鹭天子正蹲在窝里孵蛋。少年很久没有吃过荤腥了,就想捡回鸟蛋煮了吃,便让牛停下,向鸟巢走去。  鹭天子一身灰黑,肚皮上的羽毛却是白的,习惯生活在没有人迹的荒野里。人们对他的说法很神奇:上能通天,下能入地;冬天潜入水下不吃不喝,春天才回到地面上繁衍生息;见到人就在头顶上盘旋、俯冲、拍打,弄得人头晕眼花,所以又叫迷魂鸟。少年一步步逼近,蹲在窝里的鹭天子毫无飞走的意思。少年踮起脚跟,想把它捉住。  雄牛静默在水田里,眼瞅着少年。  露天子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张开了翅膀。少年猛一扑没有捉住,捡起一窝鸟蛋,又回到水田里耕地。  飞向高空的鹭天子,突然俯冲而下,用翅膀在少年的头上扇了一记。  少年的脸像挣扎似的疼。  鹭天子仍在头顶上盘旋,几次俯冲下来,似要夺回它的蛋,但都被少年用牛鞭挡开了。它忽地收紧翅膀落到牛背上,一口接一口地啄着。凶牛的尾巴一扫,把鹭天子打落在水田里。少年放开犁梢,刚要跑过去捉,凶牛猛地向前冲去,拖倒了木犁,在水里狂奔。  鹭天子仍在天空盘旋,鸣叫,一次次向凶牛发起进攻。凶牛狂奔不止,只见一团团水花,却看不到牛。少年追了过去,刚抓住犁梢,就被凶牛拖倒了。凶牛转过身,宽阔的额头朝少年压来,少年大惊失色,放开抓住的犁梢,在泥水中一滚,躲开了凶牛;凶牛气红了眼,在水里兜了一个圈子,再次扑向少年,冰雹似的泥浆已经飞溅道他的脸上,眼瞅着就要死于凶牛的额下。少年别无退路,只有把凶牛制服住才能免于一死。他一改往日的怯懦,不再畏惧,不再胆怯,鼓起了从未有过的勇气,机敏地一跃跳到牛的背后,飞快地用肩膀扛起犁梢,是犁铧深深地吃进土里,凶牛一下子被刹住了。  凶牛瞪着血红的眼睛,怒视着少年。  少年扛着犁不动。  凶牛向前使者力气,想从少年的手里挣脱出来,但无法动弹。  相互长时间地叫着劲,互不让步。  少年知道在这样僵持下去,会激起凶牛更大的反感,便一点点地试探着放下扛在肩上的犁梢。  凶牛背上的重负减轻了,眼里燃烧的怒火逐渐消失。  少年没有用牛鞭抽打凶牛,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背脊。  他和它终于恢复了平静。  回到牛棚里,少年把鸟蛋敲破放在碗里,又倒了几盅从铲头上省下来的香油,那乳白色的蛋液,火红的蛋黄,非常诱人。少年馋涎欲滴,但没吃鸟蛋,都给了凶牛。他想,如果自己不去捡鸟蛋,鹭天子不会袭击凶牛,凶牛也不会犯倔;况且没把他抵死,应该感激它。  凶牛尝到了蛋和香油的味道,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满足,用舌尖舔着沾在唇边的油珠子,还想吃。少年用手抚摸着它的额头,告诉它没有了。  凶牛十分懂事地用头蹭着少年,他和它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少年又想起了父亲的告械,一步步得向凶牛贴近。夜里和它一起睡地铺,身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既是他的床铺,也是牛的草料。一天的劳累并没有使牛耗尽体力,过一阵子,就吃几口草,然后磨动着坚硬的牙齿,似乎要把漫漫长夜一点点地咬短、嚼碎,连同草料一起吞进肚子里。风从墙缝里钻进来,一条薄被抵挡不住深夜的寒气,少年就紧贴着牛,用它的体温暖和着自己的身子。牛要撒尿时,就用舌尖把熟睡的少年舔醒。少年衣服也不穿,赤着身子拿来尿桶,随着那“哗哗”声,牛棚里充满难闻的热尿味。凶牛的肚皮大,喝的水很多,一泡尿要撒很长时间,少年冷得直打颤。  白天,在波光闪闪的水田里,凶牛总是拖着那张古老的木犁,按少年的意思顺从地走着。泥浆在它的肚皮下飞溅,田水被它庞大的身躯激起一道道波浪,迅速地向四周扩散,撞击田埂时发出悦耳的哗哗声。犁铧切开板结的土,一瓣一瓣地翻滚,很有规则地排列着。少年稳稳地掌着犁,牛向前迈一步,他也跟着往前走,每当腻涩的土粘在犁铧上,他就使劲地摇动犁铧,减轻牛的重负。到达田头掉转方向,少年的眼睛瞪得很大,注视着牛的脚步。若偏左,就用绳弹一弹牛的肚皮;如向右斜,就捋一捋牛绳,让牛走出一条直线。  一种特殊的语言。  凶牛有时也会停下,抬起有望着荒凉的原野,“哞哞”地叫几声,抒发内心的感受。少年甩起牛鞭,却不往牛身上抽,只是虚晃一下,唱起悲伤的牛号子。  天边出现一抹烟熏过似的云,遮住半个快要沉下去的太阳。少年给牛卸下轭头,洗去它一身泥水,牵着它漫步在田埂上。望着被耕过的水田,平展得像一张纸,一道道犁沟如墨斗弹出来的直线一铧一铧的土,仿佛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瓦片,在夕阳的辉映下,闪烁着金属片似的光泽,心里有了一种欣慰。  少年对牛体贴入微,牛对少年百依百顺,他和它融洽地生活在寂寞得难以忍受的荒原上。牛一见不到少年,就“哞哞”地叫,像是呼唤着什么。  先旱后涝,颗粒无收,一个特大的荒年。荒原上那几亩水田无法耕种,少年和牛回到了老家。  饥荒如同狂暴的风,肆无忌惮地扫荡着一切生命。树皮和草根成了人度命的食粮,牲畜陷入了饥饿的困境,全都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纷纷倒毙。一个接一个的物种在村里消失了,只有凶牛还硬撑着,成了唯一的幸存者。没有少年的照料,它也不会活着。少年宁愿自己忍饥挨饿,省下一口事物给牛;实在没有吃的了,就挖树根给它充饥,还要自己先尝一尝,如果苦得不能入口,决不给它吃。后来树根挖净了,只能不断给它喂水,可是两泡尿一撒,凶牛刚鼓起来的肚皮又瘪了下去。少年想不出别的办法,就把凶牛牵到自家麦田里,啃那粘在泥上的麦青子。凶牛一口也不吃,挣着往回走。少年哄着它吃:吃啊,不吃就会饿死的!凶牛直挺挺地站着,鼻子里打着闷腔,依然不吃。它仿佛知道吃掉麦青子,麦收就没有指望了。  又过了几天,凶牛连站着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昏昏沉沉地躺着。少年更是饥肠辘辘,和牛一样躺倒了。  凶牛用软软的舌尖,舔着少年的脸。  少年抱着牛的脖子,依偎在一起。  牛眼里含着泪,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年。  少年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牛打了几个踉跄,跟着站起来以后,再没有躺下,从白天站到黑夜,就象楔在那里似的。少年知道它要再躺下,就站不起来了。  又撑了几天,少年饿得两眼发黑,一头晕到在地。牛又蹦又跳,一个劲地往外挣。少年的父亲把它牵至场头拴在石磙上。凶牛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气,蹬着四蹄脖子一梗,把石磙拎了起来,穿在鼻子里的绳子被拧断了,接着在场头上狂奔。  少年苏醒过来,以为牛饿疯了,便去拦它。凶牛避开少年,不要命的向石磙撞去。石磙被弹出去很远,凶牛轰然一声倒下,鲜红的血喷向天空,像一朵朵无比艳丽的鲜花。  少年扑过去,握起拳头堵住它额头上的血窟窿。血涌如喷泉,怎么也堵不住,把他染成了血人。  父亲拉开少年说:“既然它有这个意思,让它走吧。”  少年再次扑向牛,放声大哭:“我不让你走。”  牛怕冷似的一个战栗,突然张开灯盏大的眼睛,看了少年一会儿,然后合上了眼帘。  少年“噗”的一声双膝跪地,面对凶牛久跪不起。  村里人听说凶牛在石磙上撞死了,纷纷赶来。往常,人们怕遭到它的伤害,都是远远地躲着它,现在见它躺在血泊之中,无不肃然起敬,同时生出许多感叹。  “这牛虽然脾气倔,但是头好牛。”  “它应该换一种死法。”  “那就不是凶牛了。”  凶牛死了,它死得那样坦然,那样悲壮,那样惊心动魄。它使少年不被饿死,毅然决然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少年的父亲几次拿起刀,又几次放下,实在不忍心对它动刀子,便叫来了杀猪宰羊的屠夫。  少年抓住屠夫的刀,不让扒凶牛的皮。屠夫问:不动刀子,你吃得到牛肉?少年说它不是牛,是人!村里人看到这情景,无不暗暗地流泪。在屠夫扒牛皮时,少年一直向牛跪着,泣不成声。  少年的父亲在场头上架起一口子锅,把剥下来的一丁点肉和骨头放进锅里,架起木柴火煨了一锅汤,给村里每户人家舀几勺子。村里人说这汤又粘又稠,喝一口能保十天的命。一锅汤舀空了,往锅里放些水再煮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直至把内脏都煮化了。一个村子里的人,全靠它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但少年没喝一口汤,他实在无法入口,大伙把能充饥的那点食物给了他,才使他保住了性命。  少年捞起锅底的碎骨,和村里人一起把它埋葬在村头上。竖立在坟前的墓碑是那染血的石磙。

少年要出远门,陪他的是一头牛。 少年的父亲在离家很远的荒原上,硬是硬是用汗珠子咬出几亩水田,要不断地灌水和耕翻,洗去土里的盐分才好播种,于是这份活计便落到了少年的身上。 在通往荒原的路上,牛迈着傲慢的脚步,及其缓慢地走着,印下一个个碗口般的脚印儿。少年走在牛的前面,手里牵着比勺柄还粗的牛绳,绳子绷得很紧,仿佛不是牛在走,而是他拽着牛往前拖。少年的父亲走在牛后边,胳膊上挂着一张古老的木犁,手里同样牵着一根很粗的牛绳,迈着和牛一样沉重的脚步。一头牛的鼻子里穿着两根绳子一前一后地牵着,谁见了都会觉得稀罕,但有经验的庄稼人一看就知道是头不好对付的牛 它确实是头凶牛,敦实有力的四肢,如同楔(xie)在那里扳摇不动的木桩,支撑着壮实庞大的身躯。粗长有力的尾巴轻轻地一拂,就会掀起一阵能把人吹倒的风,若不是额头上举着两只锋利的角,应该说更像一头大象。它力大无比,拖着沉重的犁耙仍快步如飞:脱谷时拉着三条石磙,赶牛人也跟不上它跑,一天能干三头牛的活,但脾气特倔,已经伤害过三条人命,它伤人时分残忍,不用角刀,也不用蹄子踏 冷不防用尾巴把人扇倒,然后用宽阔的额抵住,死命的搓揉,直至把人的五脏六腑从腹腔里揉出来。他十天半个月不干活计,积蓄在体内的力量无法派遣,就显得烦躁不安,对人生总是保持着一种不可冒犯的架势,用瞪得很大的眼睛瞅着,谁接近半步,就用“呼哧呼哧” 的鼻音发出警告。 少年的父亲从买回凶牛那天开始,就喜欢上了它,起早睡晚地给它喂水喂草,还做了把带有铁尺的梳子,闲着没事的时候,就给它梳理皮毛,过几天总要从鸡窝里掏两只蛋,再倒上几盅香油给它加料。即使凶牛发脾气使倔,也不用鞭子抽,一个劲地哄着它,就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村里人说少年的父亲如此看重这头牛,无非是贪图便宜,因卖主开始遭到凶牛的伤害不敢再用,急于出手,只卖了一头牛的一半价钱。村里所有的人看到凶牛,就像见到鬼似的躲着,平时常来少年家串门的伙伴,生怕遭到凶牛的伤害不敢再来。少年和村里人一样惧怕凶牛,时刻提防着它。可是,少年越是胆怯,父亲越是让他接近牛,每到用牛时,就把他带在身边,有时还让他独自牵着牛到草滩里放牧。少念不敢接近,就在滩里楔根木桩,把牛牢牢地拴着,等它吃光一小片草地,再换一个地方。现在,竟然要把他送到荒原上去,和凶牛呆在一起。对于少年来说,父亲的话就是圣旨,他违坳不得,只有一次次地问自己:我会成为第四个被凶牛伤害的人吗?上路时,他的心里就憋着一肚子气。气父亲,也气牛。 因为路上行人多,少年的父亲怕凶牛见到生人犯倔,便用两根牛绳一前一后地牵着。他若伤害前边的人,后边的绳子会把它拽住;如叼后边的人,有回被前变的牛绳牵住,它只有乖乖地往前走。 这时,正是太阳最辉煌的时候,一望无垠的草滩被风荡起绿色的波涛,阳光在缎子似的草上闪耀,青翠欲滴的草挽住了凶牛的脚步,一口接一口地啃着,它那鲜亮的舌锋利得就像割草刀,轻轻一掠就把一束嫩草裹进嘴里。 少年抖动着牛绳,催它走。 父亲说:别急,让它吃吧。 过了一会儿,少年又抖了抖牛绳。 凶牛抬起头,凶狠地瞪了少年一眼,直到肚皮圆滚滚地鼓起来,才踢踢笃笃地走出草滩。 过会儿,填饱肚皮的凶牛疾步如飞,轮到它来催赶少年了。两只弯弯的角几乎触到了少年的脊背。少年只好加快速度,放开两腿一路小跑,没走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气得心里骂; 倔牛,迟早得杀肉吃!这可苦了走在后的父亲,因肩上扛着犁,想快也快不起来,硬是被牛拽着往前拖,犁是桑树做的,很结实,也很沉,压塌了父亲半个肩膀,走不了几步就换一下肩,少年叫父亲把犁放下,让牛驮着走,反正凶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让它吃点苦头才不会使坏。可是父亲心疼牛,宁愿自己背着也不让牛驮着走。 前面,出现一处高出地面的土墩子,远看就像一座小山。父亲告诉少年土墩上有户人家,养了一条恶狗,据说是下海打草用铁夹子套住的一只狼,十分凶恶,见人就咬,从这儿经过的人都得防着它。 少年想到后又凶牛追赶,前边有碰上恶狗挡道,不由胆颤心惊,要父亲从别处绕过去,免得遭到伤害。父亲说荒原就一条路,只能从这经过。 汪汪的狗叫,使少年收住了脚步,牛也跟着停了下来。 父亲说,有凶牛护着,狼狗再凶也伤不了人。 少年走近一看,两丈多高的土墩子一劈两半。路从中间直穿而过,行人经过这里,就像走进陡峭的大峡谷。守在墩子边的狼狗,正虎视眈眈地举目远望。父亲调整了队形,让少年走在牛的后面,同时放长了牵在手里的牛绳,遭到狼狗袭击时可以由周旋的余地。 人和牛都进入“峡谷”,狼狗就闪电般扑向少年的父亲。父亲往下一蹲,狼狗扑了个空,从父亲的头顶上飞了过去,落到墩子的另一边。少年吓出一身冷汗,紧贴住牛的肚皮,一步步往前挪。 狼狗返身朝少年扑来,少年躲闪不及,黑布褂被叼去一片。 凶牛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迈着绅士般的步伐,当少年再次遭到攻击时, 他终于忍不住地昂起头。 狼狗自不量力地跳上牛背,俯下身子欲撕少年的耳朵。 凶牛被激怒了,脖子往后一扭,一只角轻轻一挑,把狼狗摔回到墩子上。 狼狗尝到了厉害,望着凶牛不敢靠近,跑得远远的汪汪地叫着,牛和人趁此走出了“峡谷”。少年对牛不再怨恨,觉得它是那样强大,心里多了几分敬畏…… 少年和凶牛被抛在荒原上,伴随他和它的是一部破烂的风车,还有几亩汪汪的水田。少年个头不矮,但很瘦弱,嫩得像刚出生的土豆芽儿。他才十六岁,充其量还是个大孩子,当他还没有犁梢高的时候,父亲就教会他给牛套轭头,学会了耕田耙地,不过那是一头老水牛,温顺得像只猫,现在面对的却是体强力壮的凶牛,勇猛如虎。少年不得不和它保持足够的的距离,给它喂草是总离得很远,一束束地抛给它。少年记得很清楚,父亲从卖主手里接过牛绳的那一刻,卖主就再三叮嘱:这凶牛,动不动就伤人,千万小心!虽然父亲曾经告诉过他:牛通人心,只要人对它好,他决不会平白无故地伤人。前头出人命的几户人家,稍不如意就用鞭子吧它往死里打,越打它越犟。人蛮,牛也蛮,人和牛是一个道理。但这并没有使他消除对凶牛的畏惧心理,不论怎么说,在强大的凶牛面前,他实在太渺小了。在凶牛的眼里, 他就像一株弱不经风的小草,吹口气就能把他折断;有力的尾巴扇动一下,也会把他打倒。他对少年总是不屑一顾,对他的使唤充耳不闻,少年对它那种畏惧的神情,更加激起他的蔑视,或摇头晃脑地向他示威,或用动尾巴进行挑衅,甚至发出愤怒的叫声。少年心想提心吊胆的日子总得有个结束,暗自寻求着对策,经过反复思索,惟有不断消耗它的体力,才能使它顺从自己。少年从早到晚让牛驾着轭头,不停地耕着那几亩水田,因为他和它之间隔着一张木犁, 它想犯犟也犯不了。闲下来,凶牛半睡半躺地吃着草料,少年则呆在一旁,相互用很不友善的目光瞅着。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少年刚驾起牛耕地,忽然发现近处荒野里有个鸟巢,一只鹭天子正蹲在窝里孵蛋。少年很久没有吃过荤腥了,就想捡回鸟蛋煮了吃,便让牛停下,向鸟巢走去。 鹭天子一身灰黑,肚皮上的羽毛却是白的,习惯生活在没有人迹的荒野里。人们对他的说法很神奇:上能通天,下能入地;冬天潜入水下不吃不喝,春天才回到地面上繁衍生息;见到人就在头顶上盘旋、俯冲、拍打,弄得人头晕眼花,所以又叫迷魂鸟。少年一步步逼近,蹲在窝里的鹭天子毫无飞走的意思。少年踮起脚跟,想把它捉住。 雄牛静默在水田里,眼瞅着少年。 露天子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张开了翅膀。少年猛一扑没有捉住,捡起一窝鸟蛋,又回到水田里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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