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好文


  宗 月 大 师  在我小的时候,我因家贫而身体很弱。我九岁才入学。因家贫体弱,母亲有时  候想教我去上学,又怕我受人家的男侮,更因交不上学费,所以一直到九岁我还不  识一个字。说不定,我会一辈子也得不到读书的机会。因为母亲虽然知道读书的重  要,可是每月间三四吊钱的学费,实在让她为难。母亲是最喜脸面的人。她迟疑不  决,光阴又不等待着任何人,荒来荒去,我也许就长到十多岁了。一个十多岁的贫  而不识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做个小买卖――弄个小筐,卖些花生、煮豌豆、或樱  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学徒。母亲很爱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学徒,或提篮沿街  卖樱桃而每天赚几百钱,她或者就不会坚决的反对。穷困比爱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刘大叔偶然的来了。我说“偶然的”,因为他不常来看我们。他是个极  富的人,尽管他心中并无贫富之别,可是他的财富使他终日不得闲,几乎没有工夫  来看穷朋友。一进门,他看见了我。“孩子几岁了?上学没有?”他问我的母亲。  他的声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学喊俞振庭的《金钱豹》自傲)他的衣服  是那么华丽,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脸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  了什么罪。我们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几乎禁不住他的声音的震动。等我母亲回  答完,刘大叔马上决定:“明天早上我来,带他上学,学钱、书籍,大姐你都不必  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谁知道上学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像一条不体面的小狗似的,随着这位阔人去入学。学校是一家改良  私塾,在离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庙里。庙不甚大,而充满了各种气味:一  进山门先有一股大烟味,紧跟着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块的作坊)再往  里,是厕所味,与别的臭味。学校是在大殿里,大殿两旁的小屋住着道士,和道士  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黄布挡着,供桌上摆着孔圣人的牌位。学生  都面朝西坐着,一共有三十来人。西墙上有一块黑板――这是“改良”私塾。老师  姓李,一位极死板而极有爱心的中年人。刘大叔和李老师“嚷”了一顿,而后教我  拜圣人及老师。老师给了我一本《地球韵言》和一本《三字经》。我于是,就变成  了学生。  自从做了学生以后,我时常的到刘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两个大院子,院  中几十间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还有一座相当大的花园。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  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齐齐的排起来,可以占半条大街。此外,他还有几处铺店。  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饭,或给我一些我没有看见过的点心。他绝不以我为一个  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阔大爷,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转入公立学校去的时候,刘大叔又来帮忙。这时候,他的财产已大  半出了手。他是阔大爷,他只懂得花钱,而不知道计算。人们吃他,他甘心教他们  吃;人们骗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财产有一部分是卖掉的,也有一部分人骗了去的,  他不管;他的笑声照旧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学毕业的时候,他已一贫如洗,什么财产也没有了,只剩了那个后花  园。不过,在这个时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调整他的产业,他还能有办法教自  己丰衣足食,因为他的好多财产是被人家骗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请律师,贫与  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样的,假若在这时候,他要是不再随便花钱,他至少可以保住  那座花园,和城外的地产。可是,他好善。尽管他自己的儿女受着饥寒,尽管他自  己受尽折磨,他还是去办贫儿学校,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忘了自己。就是在这  个时候,我和他过往的最密。他办贫儿学校我去做义务教师。他施舍粮米,我去帮  忙调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粮放钱不过只是延长贫民的受苦难的日  期,而不足以阻拦住死亡。但是,看刘大叔那么热心,那么真诚,我就顾不得和他  辩论,而只好也出点力了,即使我和他辩论,我也不会得胜,人情是往往能战败理  智的。 在我出国以前,刘大叔的儿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园也出了手。他入庙  为僧,夫人与小姐入庵为尼,由他的性格来说,他似乎势必走入避世学禅的一途。  但是由他的生活习惯上来说,大家总以为他不过能念念经,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  绝对不会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  他也嫖也赌。  现在,他每日一餐入秋还穿着件夏布道袍。这样苦修,他的脸上还是红红的,笑声  还是洪亮的。对佛学,他有多么深的认识,我不敢说。我却真知道他是个好和尚,  他知道一点便去作一点,能作一点便作一点。他的学问也许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  都能见诸实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做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没有好久就被驱除出来。他是  要做真和尚,所以他不借变卖庙产去救济苦人。庙里不要这种方丈。一般的说,方  丈的责任是要扩充庙产,而不是救苦救难的。离开大寺,他到一座没有任何产业的  庙里做方丈。他自己既没有钱,他还须天天为僧众们找到斋吃,同时,他还举办粥  厂等等慈善事业。他穷,他忙,他每日只进一顿简单的素餐,可是他的笑声还是那  么洪亮。他的庙里不应佛事,赶到有人来请,他便领着僧众给人家去唪真经,不要  报酬。他整天不在庙里,但是他并没忘了修持;他持戒越来越严,对经义也深有所  获。他白天在各处筹钱办事,晚间在小室里作工夫。谁见到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  他曾是个在金子里长起来的阔大爷。  去年,有一天他正给一位圆寂了的和尚念经,他忽然闭上了眼,就坐化了。火  葬后,人们在他的身上发现许多舍利。  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  有什么乐趣与意义。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确相信他的居心  与言行是与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  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去入私塾  那样!  他是宗月大师。  取 钱  我告诉你,二哥,中国人是伟大的。就拿银行说吧,二哥,中国最小的银行也  比外国的好,不冤你。你看,二哥,昨儿个我还在银行里睡了一大觉。这个我告诉  你,二哥,在外国银行里就做不到。  那年我上外国,你不是说我随了洋鬼子吗?二哥,你真有先见之明。还是拿银  行说吧,我亲眼见,洋鬼子再学一百年也赶不上中国人。洋鬼子不够派。好比这么  说吧,二哥,我在外国拿着张十镑钱的支票去兑现钱。一进银行的门,就是柜台,  柜台上没有亮亮的黄铜栏杆,也没有大小的铜牌。二哥你看,这和油盐店有什么分  别?不够派儿。再说人吧,柜台里站着好几个,都那么光梳头,净洗脸的,脸上还  笑着;这多下贱!把支票交给他们谁也行,谁也是先问你早安或午安;太不够派儿  了!拿过支票就那么看一眼,紧跟着就问:“怎么拿?先生!”还是笑着。哪道买卖  人呢?!叫“先生”还不够,必得还笑,洋鬼子脾气!我就说了,二哥:“四个一  镑的单张,五镑的一张,一镑零的;零的要票子和钱两样要按理说,二哥,十镑钱  要这一套罗哩罗嗦,你讨厌不,假若二哥你是银行的伙计?你猜怎么样,二哥,洋  鬼子笑得更下贱了,好像这样麻烦是应当应分,喝,登时从柜台下面抽出簿子来,  刷刷的就写;写完,又一伸手,钱是钱,票于是票子,没有一眨眼的工夫,都给我  数出来了;紧跟着便是:“请点一点,先生!”又是一大“先生”,下贱,不懂得买  卖规矩!点完了钱,我反倒愣住了,好像忘了点什么,对了,我并没忘了什么,  是奇怪洋鬼子干事――况且是堂堂的大银行――为什么这样快?赶丧哪?真他妈  的!  二哥,还是中国的银行,多么有派儿!我不是说昨儿个去取钱吗?早八点就去  了,因为现在天儿热,银行八点就开门;抓个早儿,省得大晌午的劳动人家;咱们  事事都得留个心眼,人家有个伺候得着与伺候不着,不是吗?到了银行,人家真开  了门,我就心里说,二哥:大热的天,说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真叫不容  易。其实人家要楞不开一天,不是谁也管不了吗?一边赞叹,我一边就往里走。喝,  大电扇忽忽的吹着,人家已经都各按部位坐得稳稳当当,吸着烟卷,按着铃要茶水,  太好了,活像一群皇上,太够派儿了。我一看,就不好意思过去,大热的天,不叫  人家多歇会儿,未免有点不知好歹。可是我到底过去了,二哥,因为怕人家把我撵  出去;人家看我像没事的,还不撵出来么?人家是银行,又不是茶馆,可以随便出  入。我就过去了,极慢的把支票放在柜台上。没人搭理我,当然的。有一位看了我  一眼,我很高兴;大热的天,看我一眼,不容易。二哥,我一过去就预备好了:先  用左腿金鸡独立的站着,为是站乏了好换腿。左腿立了有十分钟,我很高兴我的腿  确是有了劲。支持到十二分钟举不能不换腿了,于是就来个右金鸡独立。右腿也不  弱,我更高兴了,晦,爽性来个猴啃桃吧,我就头朝下,顺着柜台倒站了几分钟。  翻过身来,大家还没动静,我又翻了十来个跟头,打了些旋风脚。刚站稳了,过来  一位;心里说:我还没练两套拳呢:这么快?那位先生敢情是过来吐口痰,我补上  了两套拳。拳练完了,我出了点汗,很痛快。又站了会儿,一边喘气,一边欣赏大  家的派头――真稳!很想给他们喝个彩。八点四十分,过来一位,脸上要下雨,眉  毛上满是黑云,看了我一眼,我很难过,大热的天,来给人家添麻烦。他看了支票  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好像断定我和支票像亲哥儿俩不像。我很想把脑门子上签个  字。他连大气没出把支票拿了走,扔给我一面小铜牌。我直说:“不忙,不忙!今  天要不合适,我明天再来;明天立秋。”我是真怕把他气死,大热的天。他还是没  理我,真够派儿,使我肃然起敬!  拿着铜牌,我坐在椅子上,往放钱的那边看了一下。放钱的先生――一位像屈  原的中年人――刚按铃要鸡丝面。我一想:工友传达到厨房,厨子还得上街买鸡,  凑巧了鸡也许还没长成个儿;即使顺当的买着鸡,面也许还没磨好,说不定,这碗  鸡丝面得等三天三夜。放钱的先生当然在吃面之前决不会放钱;大热的天,腹里没  食怎能办事。我觉得太对不起人了,二哥!心中一懊悔,我有点发困,靠着椅子就  睡了。睡得挺好,没蚊子也没臭虫,到底是银行里!一闭眼就睡了五十多分钟;我  的身体,二哥,是不错了!吃得饱,睡得着!偷愉的往放钱的先生那边一看,(不  好意思正眼看,大热的天,赶劳人是不对的!)鸡丝面还没来呢。我很替他着急,  肚子怪饿的,坐着多么难受。他可是真够派儿,肚子那么饿还不动声色,没法不佩  服他了,二哥。  大概有十点左右吧,鸡丝面来了!“大概”,因为我不肯看壁上的钟――大热的  天,表示出催促人家的意思简直不够朋友。况且我才等了两点钟,算得了什么。我  偷偷的看人家吃面。他吃得可不慢。我觉得对不起人。为兑我这张支票再逼得人家  噎死,不人道!二哥,咱们都是善心人哪。他吃完了面,按铃要手巾把,然后点上  火纸,咕噜开小水烟袋。我这才放心,他不至于噎死了。他又吸了半点多钟水烟。  这时候,二哥。等取钱的已有了六七位,我们彼此对看,眼中都带出对不起人的神  气。我要是开银行,二哥,开市的那天就先枪毙俩取钱的,省得日后麻烦。大热的  天,取哪门子钱?不知好歹!  十点半,放钱的先生立起来伸了伸腰。然后捧着小水烟袋和同事的低声闲谈起  来。我替他抱不平,二哥,大热的天,十时半还得在行里闲谈,多么不自由!凭他  的派儿,至少该上青岛避两月暑去;还在行里,还得闲谈,哼!  十一点,他回来,放下水烟袋,出去了;大概是去出恭。十一点半才回来。大  热的天,二哥,人家得出半点钟的恭,多不容易!再说,十一点半,他居然拿起笔  来写账,看支票。我直要过去劝告他不必着急。大热的天,为几个取钱的得点病才  合不着。到T+点,我决定回家,明天再来。我刚要走,放钱的先生喊:“一号!”  我真不愿过去,这个人使我失望!才等了四点钟就放钱,派儿不到家!可是,他到  底没使我失望。我一过去,他没说什么,只指了指支票的背面,原来我忘了在背后  签字,他没等我拔下自来水笔来,说了句:“明天再说吧。”这才是我所希望的!本  来吗,人家是一点关门;我补签上字,再等四点钟,不就是下午四点了吗,大热的  天,二哥,人家能到时候不关门?我收起支票来,想说几句极合适的客气话,可是  他喊了“二号”;我不能再耽误人家的工夫,决定回家好好的写封道歉的信!二哥,  你得开开眼去,太够派儿!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作研究与试验。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满是花草,小猫儿们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花虽多,但无奇花异草。珍贵的花草不易养活,看着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不愿时时落泪。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会闹霜冻。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我只养些好种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象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们受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到一起,有益身心,胜于吃药。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第二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可是,这多么有意思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么?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赶到昙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神气――昙花总在夜里放蕊。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喜欢。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今年夏天就有这么一回。三百株菊秧还在地上(没到移入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猫》猫的性格实在有些古怪。说它老实吧,它的确有时候很乖。它会找个暖和地方,成天睡大觉,无忧无虑。什么事也不过问。可是,赶到它决定要出去玩玩,就会走出一天一夜,任凭谁怎么呼唤,它也不肯回来。说它贪玩吧,的确是呀,要不怎么会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及至它听到点老鼠的响动啊,它又多么尽职,闭息凝视,一连就是几个钟头,非把老鼠等出来不拉倒!它要是高兴,能比谁都温柔可亲: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儿伸出来要求给抓痒,或是在你写稿子的时候,跳上桌来,在纸上踩印几朵小梅花。它还会丰富多腔地叫唤,长短不同,粗细各异,变化多端,力避单调。在不叫的时候,它还会咕噜咕噜地给自己解闷。这可都凭它的高兴。它若是不高兴啊,无论谁说多少好话,它一声也不出,连半个小梅花也不肯印在稿纸上!它倔强得很!是,猫的确是倔强。看吧,大马戏团里什么狮子、老虎、大象、狗熊、甚至于笨驴,都能表演一些玩艺儿,可是谁见过耍猫呢?(昨天才听说:苏联的某马戏团里确有耍猫的,我当然还没亲眼见过。)这种小动物确是古怪。不管你多么善待它,它也不肯跟着你上街去逛逛。它什么都怕,总想藏起来。可是它又那么勇猛,不要说见着小虫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它的嘴往往被蜂儿或蝎子螫的肿起来。赶到猫儿们一讲起恋爱来,那就闹得一条街的人们都不能安睡。它们的叫声是那么尖锐刺耳,使人觉得世界上若是没有猫啊,一定会更平静一些。可是,及至女猫生下两三个棉花团似的小猫啊,你又不恨它了。它是那么尽责地看护儿女,连上房兜兜风也不肯去了。郎猫可不那么负责,它丝毫不关心儿女。它或睡大觉,或上屋去乱叫,有机会就和邻居们打一架,身上的毛儿滚成了毡,满脸横七竖八都是伤痕,看起来实在不大体面。好在它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依然昂首阔步,大喊大叫,它匆忙地吃两口东西,就又去挑战开打。有时候,它两天两夜不回家,可是当你以为它可能已经远走高飞了,它却瘸着腿大败而归,直入厨房要东西吃。过了满月的小猫们真是可爱,腿脚还不甚稳,可是已经学会淘气。妈妈的尾巴,一根鸡毛,都是它们的好玩具,耍上没结没完。一玩起来,它们不知要摔多少跟头,但是跌倒即马上起来,再跑再跌。它们的头撞在门上,桌腿上,和彼此的头上。撞疼了也不哭。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逐渐开辟新的游戏场所。它们到院子里来了。院中的花草可遭了殃。它们在花盆里摔跤,抱着花枝打秋千,所过之处,枝折花落。你不肯责打它们,它们是那么生气勃勃,天真可爱呀。可是,你也爱花。这个矛盾就不易处理。现在,还有新的问题呢:老鼠已差不多都被消灭了,猫还有什么用处呢?而且,猫既吃不着老鼠,就会想办法去偷捉鸡雏或小鸭什么的开开斋。这难道不是问题么?在我的朋友里颇有些位爱猫的。不知他们注意到这些问题没有?记得二十年前在重庆住着的时候,那里的猫很珍贵,须花钱去买。在当时,那里的老鼠是那么猖狂,小猫反倒须放在笼子里养着,以免被老鼠吃掉。据说,目前在重庆已很不容易见到老鼠。那么,那里的猫呢?是不是已经不放在笼子里,还是根本不养猫了呢?这须打听一下,以备参考。也记得三十年前,在一艘法国轮船上,我吃过一次猫肉。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肉,因为不识法文,看不懂菜单。猫肉并不难吃,虽不甚香美,可也没什么怪味道。是不是该把猫都送往法国轮船上去呢?我很难作出决定。猫的地位的确降低了,而且发生了些小问题。可是,我并不为猫的命运多耽什么心思。想想看吧,要不是灭鼠运动得到了很大的成功,消除了巨害,猫的威风怎会减少了呢?两相比较,灭鼠比爱猫更重要的多,不是吗?我想,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天,一切都机械化了,不是连驴马也会有点问题吗?可是,谁能因耽忧驴马没有事作而放弃了机械化呢?载一九五九年八月《新观察》第十六期回答者:尖牙 - 魔导师 十一级 3-27 17:33猫老舍猫的性格实在有些古怪。说它老实吧,它的确有时候很乖。它会找个暖和的地方,成天睡大觉,无忧无虑,什么事也不过问。可是它决定要出去玩玩,就会出走一天一夜,任凭谁怎么呼唤,它也不肯回来。说它贪玩吧,的确是呀,要不怎么会一天一夜不回家呢?可是,它听到老鼠的一点响动,又是多么尽职。它屏息凝视,一连就是几个钟头,非把老鼠等出来不可。它要是高兴,能比谁都温柔可亲: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儿伸出来让你给它抓痒,或是在你写作的时候,跳上桌来,在稿纸踩印几朵小梅花。它还会丰富多腔地叫唤,长短不同,粗细各异,变化多端。在不叫的时候,它还会咕噜地给自己解闷。这可都凭它的高兴。它若是不高兴啊,无论谁说多少好话,它一声也不出。它什么都怕,总想藏起来。可是它又那么勇敢,不要说见着小虫和老鼠,就是遇上蛇也敢斗一斗。满月的小猫更可爱。腿脚还不稳,可是已经学会淘气。一根鸡毛,一个线团,都是它们的好玩具,耍个没完没了。一玩起来,它们不知要摔多少跟头,但是跌倒了马上起来,再跑再跌。它们的头撞在门上,桌腿上,彼此的头上,撞疼了也不哭。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逐渐开辟新的游戏场所。它们到院子里来了:院中的花朵可遭了殃。它们在花盆里摔跤,抱着花枝打秋千,所过之处,枝折花落。你见了绝不会责打它们,它们是那么生气勃勃,天真可爱。草 原老 舍自幼就见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类的词句。这曾经发生过不太好的影响,使人怕到北边去。这次,我看到了草原。那里的天比别处的天更可爱,空气是那么清鲜,天空是那么明朗,使我总想高歌一曲,表示我的愉快。在天底下,一碧千里,而并不茫茫。四面都有小丘,平地是绿的,小丘也是绿的。羊群一会儿上了小丘,一会儿又下来,走在哪里都象给无边的绿毯绣上了白色的大花。那些小丘的线条是那么柔美,就象没骨画那样,只用绿色渲染,没有用笔勾勒,于是,到处翠色欲流,轻轻流入云际。这种境界,既使人惊叹,又叫人舒服,既愿久立四望,又想坐下低吟一首奇丽的小诗。在这境界里,连骏马与大牛都有时候静立不动,好象回味着草原的无限乐趣。紫塞,紫塞,谁说的?这是个翡翠的世界。连江南也未必有这样的景色啊!我们访问的是陈巴尔虎旗的牧业公社。汽车走了一百五十华里,才到达目的地。一百五十里全是草原。再走一百五十里,也还是草原。草原上行车至为洒脱,只要方向不错,怎么走都可以。初入草原,听不见一点声音,也看不见什么东西,除了一些忽飞忽落的小鸟。走了许久,远远地望见了迂回的,明如玻璃的一条带子。河!牛羊多起来,也看到了马群,隐隐有鞭子的轻响。快了,快到公社了。忽然,象被一阵风吹来的,远丘上出现了一群马,马上的男女老少穿着各色的衣裳,马疾驰,襟飘带舞,象一条彩虹向我们飞过来。这是主人来到几十里外,欢迎远客。见到我们,主人们立刻拨转马头,欢呼着,飞驰着,在汽车左右与前面引路。静寂的草原,热闹起来:欢呼声,车声,马蹄声,响成一片。车、马飞过了小丘,看见了几座蒙古包。蒙古包外,许多匹马,许多辆车。人很多,都是从几十里外乘马或坐车来看我们的。我们约请了海拉尔的一位女舞蹈员给我们作翻译。她的名字漂亮――水晶花。她就是陈旗的人,鄂温克族。主人们下了马,我们下了车。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总是热乎乎地握着,握住不散。我们用不着水晶花同志给作翻译了。大家的语言不同,心可是一样。握手再握手,笑了再笑。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总的意思都是民族团结互助!也不知怎的,就进了蒙古包。奶茶倒上了,奶豆腐摆上了,主客都盘腿坐下,谁都有礼貌,谁都又那么亲热,一点不拘束。不大会儿,好客的主人端进来大盘子的手抓羊肉和奶酒。公社的干部向我们敬酒,七十岁的老翁向我们敬酒。正是:祝福频频难尽意,举杯切切莫相忘!我们回敬,主人再举杯,我们再回敬。这时候鄂温克姑娘们,戴着尖尖的帽儿,既大方,又稍有点羞涩,来给客人们唱民歌。我们同行的歌手也赶紧唱起来。歌声似乎比什么语言都更响亮,都更感人,不管唱的是什么,听者总会露出会心的微笑。饭后,小伙子们表演套马,摔跤,姑娘们表演了民族舞蹈。客人们也舞的舞,唱的唱,并且要骑一骑蒙古马。太阳已经偏西,谁也不肯走。是呀!蒙汉情深何忍别,天涯碧草话斜阳!人的生活变了,草原上的一切都也随着变。就拿蒙古包说吧,从前每被呼为毡庐,今天却变了样,是用木条与草杆作成的,为是夏天住着凉爽,到冬天再改装。看那马群吧,既有短小精悍的蒙古马,也有高大的新种三河马。这种大马真体面,一看就令人想起“龙马精神”这类的话儿,并且想骑上它,驰骋万里。牛也改了种,有的重达千斤,乳房象小缸。牛肥草香乳如泉啊!并非浮夸。羊群里既有原来的大尾羊,也添了新种的短尾细毛羊,前者肉美,后者毛好。是的,人畜两旺,就是草原上的新气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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