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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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8-07-29    文章标签: 破罐     浏览:359

我现在上班的地方在昌平郊区一个基地,三面环山,天气好的时候山石草木看得一清二楚。蓝天白云下群山一下子变得低矮,房屋村落更是渺小,人就是一粒微尘,在偌大的北京飘浮不定。

我有一个同事,是北京人,身材高大魁梧,下巴留着浓密乌黑的胡子。刚来的时候,觉得好玩,按说在这种单位,如此有“艺术”气息的装扮会显得格格不入。我说他长得像宋冬野,他问我,宋冬野是谁?我有点惊讶,说,就是唱《董小姐》的宋冬野啊。他说不知道。

我说,你应该去当个艺术家。他顿了顿,拿腔作势说,我们不就是艺术家吗?周围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仔细一想,谁说不是呢,我们是搞先进装备的艺术家。我自己也禁不住笑了笑。

恰巧我最近在看沈从文的文章,有一篇标题就叫《艺术家》,写的是一个村子里有一个哑巴,会在墙上画画……于是我想起了我爸爸,老王。

老王不是艺术家,却有过一段艺术家生涯。那是一段隐蔽的生活状态,除了我,谁也不知道。我妈妈不知道,姐姐也不知道,甚至我爸爸他自己都忘了。

2001年,我读初三,爸爸突然被政府裁减了。当时,他在城镇建设办公室工作,已经49岁了。这对我们家庭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妈妈之前因为生育二胎,也就是我,被开除了公职,副镇长,在家开了一个小杂货店。而爸爸被留党察看五年后,最后找关系,总算保住了一份公职工作,从供销社书记调到一个屁大的、闲得蛋疼的部门,城建办。

他的工作就是每天坐在办公室看《人民日报》、《湖北日报》和《黄冈日报》,跷着二郎腿喝茶。镇上有建设,他就反剪着双手在一旁指挥工人挖沟渠、修路、栽树,大旱引水,发大水防洪,为人民服务,兢兢业业,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公务员。

能保住这个轻松的工作,是因为爸爸年轻时自学了土木工程,考了一个成人大专文凭。他会画建筑工程图纸,我小学的教学楼就是他设计的。那时他呆在办公室,足不出户,每天拿着铅笔、板尺和橡皮在图纸上绘图。那种蓝色的图纸,各种尺子,大的小的,塑胶的,木板的,还有一块正方形的大平板。绘图室里那种神圣的气息让我无比着迷,发誓长大以后也要去学土木。

图纸一张又一张,有成形的,还有废弃的,杂乱地摆放在工作室里。爸爸就像一个专心钻研的科学家,构思、建造他伟大的蓝图。几天下来,留着深深的黑眼圈,胡子也没剃,一直到大功告成,像悟出天道、修炼成功的大师,一脸喜悦地出关,仿佛阴雨之后天放晴了。

现在他没有了工作,坐在家里帮妈妈看店,手上的烟一根接着一根。有时妈妈叫他去送货,他一撇头,把烟扔在地上,使劲踩了踩,粗声粗气地喊道:“小波,送一箱酒去财政局。”小波就是我,我能说什么,只得踩着三轮车去送货。

妈妈向他唠叨,我上高中的学费怎么办,他一言不发,反剪着双手出门去了。

后来他就不呆在家里,扛着鱼竿去钓鱼,去很远的水库或者鱼塘。早出晚归,回来就杀鱼,在门口弄,鱼肠鱼鳃各种鱼杂被鸡啄得到处都是,血水流淌。

至少每天都有鱼吃,妈妈也懒得说他了。

快开学了,有一天妈妈把我叫到一边,让我偷偷跟着爸爸,看他出去干了什么。

我远远地跟在爸爸后面,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风和日丽,能听见溪水的流动声,鸟语花香,让人惬意。爸爸根本没有觉察到我在后面,像是放出笼子的鸟儿,脚步轻快,哼着曲子,左转右拐,终于到了一个鱼塘边上。

他把折叠椅展开,放在地上,从包里拿出鱼饵鱼引网兜,戴着草帽,伸长鱼竿,坐好就开始钓鱼,眼睛专注地盯着浮标。我趴在附近的草地上,看着他反复地提起鱼竿,检查鱼饵,或者把鱼从鱼钩上卸下来,装进网兜。没有任何异样。

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使人发困,我不自觉地就睡着了。等一觉醒来,翻身一看,发现爸爸不见了。鱼竿架在地上,水面时而泛起一阵涟漪,天地空旷,让我有些恐慌。赶紧爬了起来,去找老王。

我四处看了看,发现鱼塘岸边有一个小屋子,红砖简陋地砌的,应该是看守鱼塘的人住的。于是我佝着身子,小跑着,鬼鬼祟祟地摸近,从窗户角往里看。

这一看,差点把我心脏吓得跳了出来。屋子里面有一张破旧的木床,铺着破旧的被单,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斜坐在床上,一只手撑在枕头上,一只手放在两大腿间,弓着小腿,像是刚刚起来,看着屋子里的前方。

女人的年纪大概在四十岁左右,身材健硕,皮肤白得刺眼,使整个房子也明亮了起来。乳房丰满,微微地下垂,小肚子有点凸起,肚脐却显得非常好看。让我震惊的是肚脐眼下面一片黑乎乎的毛发,像一片厥类爬在上面,似有无限的生命力。

我第一次见到成熟女人的裸体,视觉冲击让我眩晕。心脏跳动得不行,耳根子发热,呼吸沉重,但又不敢大声出气。我看到爸爸坐在床的对面,面前架着一个板子,板子上铺了一张白纸,他拿着以前做工程图的中华2B铅笔在上面画着什么,我在侧面无法看清。

他时而看看床上的女人,时而在板上作图,专心致志,那神情又回到了他以前设计教学楼时的状态。

我着实被女人的身体吸引了,睁大着双眼观看,那起伏的曲线使我着迷,以及胸前那沉甸之物和下身的乌黑。然而爸爸丝毫不为所动,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绘图世界里,精心建造着一具优美、浑然天成的肉体。

很难想象一个普通的农妇居然有如此耀眼的身体,在破旧的屋子里大放光彩,又被我爸爸画进了图纸里。那宁静庄严的气息深深刺进了我的心脏,使我莫名的震撼。

突然床上的女人微微一扭头,微微一笑,笑容如一朵莲花开放,一下子让我的心融化了。我担心她看见,悄悄缩回头,靠在墙根脚下,慢慢让颤动的身体恢复平静。

我又悄悄地退回爸爸钓鱼的地方,发现鱼线上的浮标被拉动着,于是顺手将它甩起,一条二十公分长的鲤鱼被我钓上岸,我将它从鱼钩上弄下来,扔进水里的网兜。又把鱼竿放回原来的位置,把手上的黏物擦了擦,沿着来时的路回家。

我没有告诉妈妈我看到的情景,我爱我爸爸,他是一个严肃的建筑设计师,也是一个内心追求着美好事物的艺术家。

我去市里上高中后,爸爸也在城里找到了工作,一个建筑公司的监理,经常和开发商、承包商吃饭喝酒,打牌玩乐。

刚来北京,我就去找以前在南京认识的朋友玩,他叫上了另外几个写诗的好友。我们坐在咖啡厅里喝拿铁、摩卡、卡布奇诺,我第一次喝这玩意,不敢贸然动口,得看他们怎么喝才学着抿一口,否则会被笑话土得掉渣、乡巴佬。

他们在谈论最近阅读的书籍,接着转到高更和一些画家身上,然后是电影、音乐,最后说起了几个诗人的复杂情史和圈子里的混乱。比如某大学教授,以修改作品的名义,和女学生上了床;某刊物编辑,一夜情后二十年,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来相认;某诗坛大佬同时与多名女性发生或保持不正当性关系,其中有90后,80后,70后……各种“八卦绯闻”令我匪夷所思,啧啧称奇。朋友嫌弃地看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真没见过世面”。最后他们一致总结:我写诗这么多年,根本没有进入圈子。我捣蒜似的,赶紧点了点头。

有人提议去五道营胡同,那里有酒吧,可以看现场音乐。我们一人拿了一瓶啤酒,走在雍和宫的围墙下,颇有魏晋士人行散的风范。突然一阵狂风撩起来,泡沫纸屑到处飞舞,像是被一群怪兽驱赶,树枝呼呼地摇摆,人被推着往前走,同行的一个女诗人,头上青丝风里乱,不停地捋着。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来不及找个地方躲雨,身上的衣服马上贴在了皮肤上。

终于到了五道营,找个馆子坐下。大家的衣服都湿透了,我卷着裤脚,和摸鱼归来一样。那个女诗人上身印出了黑色的bra,小巧而坚挺,腰身纤细,毫不在意众人偷偷瞄她。

我们又每人叫了一瓶啤酒,台上乐队一个换一个轮番登场,时而温柔,时而暴躁,男人甩着长发,女人扭动着身体,光线闪烁,似梦似幻,让我脑子眩晕。

临别时,女诗人已经口齿不清,步履恍惚。朋友一伙默契地指向一个叫“假行僧”的男诗人,让他送她回家,于是假行僧顺手搀扶起她。女诗人要和我拥抱作别,双手挂在我的脖子上,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带着酒精的芬芳——根本没有听清说了什么。

我和朋友往他家走,他告诉我,假行僧和那个女诗人的故事。假行僧诗写得好,还会画画,看过很多很多电影和书籍,对音乐也颇有研究,一缕山羊胡子,十足艺术家的范儿,女诗人非常崇拜他。其实,通过一个晚上的接触,我也很崇拜他,简直让我这种乡巴佬五体投地,我要是个女人,说不定也会被他的“艺术家”气息所吸引。

每次女诗人喝了点酒,就说要去假行僧的家里,可是艺术家只爱他的艺术,坚持要送她回家。在她楼下,女诗人又请求假行僧上去坐坐,都被他拒绝了,让女诗人备受折磨。大家也希望他们能成一对,每次都创造机会让他们独处,可爱情毕竟是两个人的事,外人不能强扭。

我躺在朋友狭窄的房间地上,周围堆满了书,墙上贴着萨特和加缪的黑白海报,我说要和他讲讲我爸爸老王的一件事。

升入高中,我要去市里上学。爸爸刚好找了一个建筑监理的工作,于是在学校边上租了一套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间,月租三百。当时他的工资只有八百块钱,姐姐还在上大学,因此家里花销也挺大,妈妈就继续在镇上开着杂货店。我每个月要两百块钱生活费,平时在学校食堂吃,周末爸爸会做饭,给我改善一下伙食,日子过得比较拮据。

因为学习的压力,我平时表现沉闷,爸爸因为经济紧巴,也不爱说话,父子之间基本没有什么交流。早上出门,一天不见面,晚上我睡我的屋子,他在他的房间,生活显得很压抑。

不知从何时起,爸爸迷上了福利彩票。有一次,我在抽屉里看到一大摞彩票券,都是七星彩(我猜他不会玩其他的彩种),每张买了五注,十块钱,一周买三张,一个月至少十二张,投注就有一百多块钱,够我半个多月的伙食费。到底中了多少奖金,我也不知道,但从他的颜色和我的伙食改善上看,打水漂的多。

到我读高二下学期的春天,爸爸突然和颜悦色起来了。每天晚上都来我的房间看看,叮嘱我早点休息,不要学习太晚,周末的伙食也有鱼有肉,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父子之间就有了更多的交流。本来我以为是爸爸中了大奖,或许有五百万,那样我就可以不用上大学,去乡下种田养鱼了。

直到有一天,爸爸给我看一本杂志,《广济文学》,他告诉我上面有他的诗和一些素描。以前我只见过他画建筑工程图,没看到过别的“画作”,那次倒让我大开眼界了。他给杂志里很多文章做了插图,一看就知道是用铅笔画的,朴素干净,是爸爸的风格。多年后我看到哈尔滨医生韦尔乔的画作时,想起了当年的爸爸,都是一些简单的线条和涂墨,但都透露出一种艺术家的气质。以至于我现在都为爸爸感到惋惜,他没有坚持走他的艺术家道路。

至于诗作,是一些古体五言绝句(平仄不分),读来也极其文雅,让人耳目一新,比如:“南山樱花盛,闺女欲出门。牵马过长江,春风识故人。”“竹林山水间,缥缈一孤僧。轻舟傍浮云,空叹痴情翁。”“冬日何桥村,隐士做春梦。积雪独不舍,明月与寒风。”……爸爸还告诉我,我的名字“晓波”就是取自他年轻时写的一句诗“晓月入清溪,波心荡扁舟”。如果改成“大小”的“小”,我就是一个作家。

这时爸爸已经是五十出头的大龄中年人,可是自从他抛弃彩票,转向创作诗作和画作后,心态马上年轻了起来,像是一个青壮年,充满活力。每天看到我,脸上都挂着笑容,我的学习也在他的关心和鼓励下,稳步上升。然而这种推心置腹仅仅维持三个月,夏天到来的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这种融洽的现状。

那天晚上下自习,我爬上幽暗的楼梯,到了家门口,看到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歪着头,伸着腿,坐在楼道里,一身酒气,睡着了。我打开门,她也没有动静。进了屋,我告诉爸爸,门口有一个女人。爸爸脸色当时就变了,他赶紧拉开门,我尾随着。他顾不上我,来到女人身旁,蹲了下来,叫了一声“小红”,女人没有反应。于是爸爸拉着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把她扶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抬进屋里,我给他们让开道。爸爸把女人扶进自己的房间,放倒在床上,又把她的腿摆正。

我一直在边上看着,叫“小红”的女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岁,成熟少妇的年纪,脸蛋绯红,像一个富士苹果,上身是一件吊带装,露出白皙的肩膀,下身穿着碎花长裙,优雅而有魅力且充满诱惑。

爸爸把女人整饬好,又在地上放了一个脸盆,以防止她吐得到处都是。以前他每次喝醉了,也是我和妈妈把他抬到床上,在旁边放一个搪瓷尿壶。

忙活完了,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把门带上,默默地走出来,在靠椅上呆坐着,像一尊木偶。我什么也没问,刷完牙洗脸洗脚,上了自己的床,关上灯,一直没睡着。后来我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我的房间,坐在我的床沿,我向一边挪了挪,我们睡在了一张床上。我已经有十多年没和爸爸睡在一起了,小时候的记忆也不复存在,我只知道爸爸睡觉会打呼噜,只有妈妈不嫌弃。

黑暗中,我们背靠着背,又保持一点距离,但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我一弯脚就碰到他的腿,爸爸躲闪地缩了一下,于是我们就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好久不说话。终于我听到爸爸叹了一口气,叫了一声:“小波。”我回应着他:“嗯。”我知道,他要和我说点什么了。

原来那个女人是爸爸老板的情妇,爸爸的老板是市建筑设计院的院长,也姓王。我记得我小学的教学楼上面就铭刻着他的名字,虽然整个图纸是爸爸完成的,施工也是爸爸监督的,但他只是一个小镇城镇建设办公室的小职员,根本没有资格在建筑物上冠名。

这个王院长自己开了一家建筑监理公司,爸爸被政府裁减后就来到他的公司上班。王院长还是市文联和作协的挂名副主席,也是他推荐爸爸给《广济文学》刊物撰稿和作画。

当爸爸稍有点“名气”,许多人慕名请他参加各种活动,喝酒喝茶,附庸风雅,这些县级乡镇文学活动如今在我看来非常可笑。可是爸爸当时居然吸引了这个女人,虽然爸爸竭力拒绝,甚至把她阻挡在门外,以防止自己犯错误(或者是为了说明什么),直到我回来。

我很高兴爸爸跟我说了这么多,心里觉得这种事真他妈美好。可爸爸又叹了一口气,说:“现在你还不懂,长大了不要像我这样。”

第二天我去上早自习,晚上回来女人已经不在了,床上空荡荡的,整洁平坦,仿佛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女人,一个叫“小红”的女人。爸爸告诉我,他把工作辞了,让我先不要跟妈妈说。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找到了另外一个建筑公司的监理工作,工资也涨到了两千,这在当时的县级市里也算是中产阶级。爸爸不再给文学刊物写诗画画,我还偷偷去买了几本,再也没有在上面看到爸爸的“佳作”,心里失落了很久。

爸爸又去买彩票了,依然赌得不大,每期买五注,十块钱,一周三期,一个月一百五十元左右,这些钱也不再是他的负担了。可他至今没有中过五百万,我按部就班地上学,考大学,毕业工作。那次以后,我和爸爸就再也没有在同一张床上睡过,再也没有说过那么多真心话。

躺在朋友的席梦思上,我们背靠着背,中间隔了一点距离。我问他,女诗人在我耳边说了什么。

“她说,小心我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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