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难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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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7-11-01    文章标签: 凉炘     浏览: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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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典礼结束那天傍晚。七点十五分,王潇君女士以一种失败者的姿态向我走来。她说:“我,怀孕了”。她这四个字,第一个字和第二个字之间,有着明显的停顿。通常,人在极端窘迫的情况下才要用到这种停顿,比如“我——破产了”。或者是“我——阳痿了”。

不过,各位丝毫不必担心。一个像她这样的画者,经常自诩为艺术家的人,如果真的怀孕了,她不会就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毕竟女人一辈子怀不了几次孕,如果不加以利用,进行一番意识流的表达,实属浪费。她会说她的生命刚刚完成了一次喜悦的破茧。或者说她的脉搏,在经历了二十余年的独立演奏之后,终于聆听到胜利的回音。

所以我放宽了心,接过她递来的咖啡,盯着她的牛仔短裤和一双叫什么椰子之类的鞋子,去思考这个“我怀孕了”是什么意思。除去子宫以外,人的精神可以怀孕,比如说,诞生了新的梦想,萌生了全新的欲念。可是王潇君这个人,除了在平凡世界里做一个神叨叨的画者以外,还能有什么梦想呢。赚钱?

NO,她家商政一体且泾渭分明,从小娇生惯养,她脚上这一双我印象里叫椰子还是什么的鞋子,是她比着胜利的手势,挂着狂喜的表情,在电脑前面以8898元价格抢下来的——我头一次见被人活宰了还比胜利手势的人——她不缺钱。是当网红的梦想吗?也不太像。她的脸,冷淡凛冽,不够性感。拍成照片,让人看了直打哆嗦,更别提转发点赞了。此路不通。

除了子宫和精神之外,人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孕育新东西的地方?我想了一下,还有牙龈。她可能长出新的智齿了,出于对已故母亲的思念,她必然极其喜爱这颗新生智齿,以至于赐它以婴儿之称号,并且每天对镜观摩。仿佛在崭新可爱的牙齿里,洞见宇宙深处来自于母亲的古老信息。

一定如此。我想着想着,眉飞色舞,点了一根烟,我甚至都笑起来了。之后我呆站了足足五分钟。直到她一边翻着包,一边问我:你干什么呢?发什么呆?

像每一个对婴儿抱有十足恐惧的年轻人一样,我颤抖着双手,接过一张A4纸。这纸张冰冰凉凉,上面除了稀疏的手指染上的细菌以外没有任何生命迹象。B超图像模模糊糊,在我看来,就是一对儿黑不溜秋的扇面。下面的文字赫然写着:子宫明显增大,肌层回声均匀。腔内可见2.5×2.1×1.2cm孕囊回声,可见少许胎芽及原始心管搏动。还有医生专有的疯狂草书,写着,“绒毛膜促性腺激素:19800”。好一个一万九千八。

在十秒钟之后,我将当着很多人的面,被王潇君扇一个大巴掌。

当时在宿舍楼下,且正逢饭点儿,学生们用塑料袋提着冒气的晚餐纷纷经过我们。按理来说,我可以学美剧里男主人公的经典招式,对她大吼大叫一番:哦,天哪,BABY,哦,God!哦,Jesus Christ!这种强烈惊叹式的回答方式有一个好处,就是余地十足,后路宽阔。因为对方不知道你是“哦!God,我没听错吧?你怎么怀孕了?!”还是“哦!Jesus,你太伟大了亲爱的!你终于怀孕了!”

或者我可以学习韩国电影——北朝鲜人性子深情而腼腆,听到怀孕消息时,总是先坐下来,用膝盖撑着手肘,再用大拇指死死抵着自己的眉心,泪眼婆娑,喉咙微颤。什么也不说。对方看不出你是绝望欲焚,还是大喜若悲。

但是,少不经事的弱点很快体现出来。我捏着那张纸,想也没想,说了一句话。

“我操,你好屌,怎么做到的?”

——对,我就是这么说的。就好像她的子宫B超扫描出的不是一枚早期胎盘,而是一件EVA机甲手办一样。

只见王潇君女士右手松手,皮包坠地,手掌飞起,对着我扇了一个大巴掌。声音巨响,如果用皮带蘸了水,抽在牛的光滑的屁股上,才能听到这么响的巴掌声。她把我一整个青春期的懵懂烂漫的回忆都扇得碎裂成渣滓。再用一个硕士生毕业证书上用到的那种钢印,烧红了,用给汽车压纹的水压机,在我灵魂深处印下铮铮二字:父亲。

奇了血怪,我这名人类对人类宝宝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如果王潇君怀的不是人,而是个小奶猫,豹子宝宝,大熊猫宝宝,哪怕是鳄鱼宝宝……阿凡达宝宝就更好了。都萌,可爱,简直让人心驰神往。可这不现实。说来恐怖,人类对其他物种的宝宝友善至极,却极度厌恶自己物种的新生儿,这是造物主的设置,还是我本人品性道德有问题?我唯恐是后者,所以,被扇之后,我慌张地捂着脸想着这一连串问题。

如果我有问题的话,那有问题的人可不在少数。我曾经在飞机上,亲眼看见一位空姐善意地提醒一位商务男士:“先生您好,打扰您了,现在想向您说明一个情况。坐在您身边19B座位的是一位妇女,携带一名婴儿,可能旅途中会发出噪音,给您带来的不便,还请谅解!”这位商务男士一下子就急了,他跳了起来——在飞机普通舱那么狭小的位置里,他竟然可以做到一跃而起,可见是真是气坏了——他抬起手,用食指,反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颤颤抖抖地说了一句:“我谅解?你让我谅解?”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就像从2020年的新闻里看到爱因斯坦生前拍摄过一段GV录像一样。紧接着下半句是:“我登机前,怎么不发短信通知?现在我都坐下了!你告诉我,有个婴儿!哦,天哪!有个婴儿?好一个美丽的空姐,亏你说得出口呀?!”

直到王潇君女士的巴掌在我脸上升起五指形的山岭,我才结束这段思想进程,并在内心深处写下:我无罪。若我有,男人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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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胎是必然不可能堕胎的,一辈子都不可能堕胎。”

我本科四年生物化学,研究生三年分子遗传学,虽从未拿过一次奖学金,但这两个学科春风化雨,感染了我的价值体系。以至于一个公理根深蒂固在我脑海。那就是:堕胎即杀人。推理可得,堕胎者即杀人犯。连续堕胎者,连环杀人犯。数次堕胎者,变态杀人狂,就可以卖IP拍电影了。

然后必然有一些人挺着他赤红的脖子站出来对我大吼一番,发表出截然相反的观点。这些观点林林总总,普遍的核心论据是:早期婴儿没有意识,没有人格,没有主观诉求,它不在“人权”的判定范围之内。

OK,那么,一粒沙子,算不算沙漠,废话,当然他妈的不算了。一把灰尘,算不算雾霾。十岁的你妈,算不算你妈?三岁零五个月的林则徐,能不能虎门销烟?废话,那当然不能了,你在他四岁的时候,把他干掉,虎门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这些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们先剥夺一个受精卵成为一个人的可能性,然后再说受精卵不是人。先摧毁一粒沙子,然后说它绝不可能成为沙漠的一部分。先穿越时光杀掉林则徐,然后再穿越回来批判历史学者,说虎门销烟是一段荒唐野史。

他们先剥夺甲成为乙的可能性,然后说乙不是甲。

你可以说丙不是甲,可以说丁不是甲,戊己庚辛都不是甲。但戊己庚辛不可以和乙画上等号,它们和乙最大的区别是,乙身上具备强烈的可能性,这种强烈的、变幻为甲的可能性,即是生命本身。”

以上这段话,如果我写成一篇杂文,估计能换来欢呼一片,或者被评论区喷得生活不能自理。这都没关系,但可怕的是,以上这段话,是我坐在王潇君父亲家的超大金刚岩茶几边上,对着一些谋面极少的各种王姓家长们说的。我每说一句,王潇君就瞪我一眼。小小的演讲期间,她爸爸足足点了两根烟。她叔叔重重咳嗽了七八声。她的爷爷,疯狂地用盖碗的盖子,拨动茶水。

在凝重而僵硬的氛围中,她的阿姨,也就是后妈,从比我家客厅还大的书房中冲出来, 扔下一笔一纸,让我写。她说,“你写,写一写你的育儿计划。”王潇君父亲老王前辈补上一句:“收入,学历,准备从事哪个行业,房子,车,恋爱经历,写!”

她叔叔气得说话都带上了颤音特效:“写!在哪生,怎么生。在哪儿养,谁养,怎么养!写!”

3
写什么啊……我纳了血闷,为什么我明显是一个非常能说的人,他们却要我写出来。

我和王潇君同学相爱5年,可能她家里对我的底细了解了不少。我读研期间写稿谋生,小说,特稿,专栏,有稿费的我都写。难道这就是他们让我写出来的原因?这么想来,我有一点后怕。幸亏我不是博尔特,不是搞体育竞技的。不然恐怕要被长辈们要挟着去跑个几百公里……

我记得那天下午,我在纸上写了足足半个小时,写出来一篇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长辈们一一传阅,表情不言而喻。那些表情,绝对不是在看未来女婿的育儿计划,更像是在看宣布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战的新闻报纸。凝重,悲伤,连连叹息。

4
小凉是在盛夏里出生的,所以他才叫小凉,盛夏时节,火气旺盛,必须在起名的时候把消防工作做到位。我用全部的积蓄,在江城的郊区付了房子的首付,现在我家的装潢有一种强烈的后现代极简气息。

客厅进来,一张灰色的羊毛大地毯,这张地毯是家里最贵重的装备了,价值一万八人民币。躺在上面,闭上眼睛,做个梦,梦里全都是龙猫的肚皮。还有布艺沙发,这沙发我们从来就没有坐过几回,买来三天就退了,因为我的预算不够买电视柜,所以我们家电视是真正意义上的落地电视,就摆在大地毯的尽头,为了更好的观影体验,我们常常以各种姿势倒在地毯上。这就是我们客厅的全部了。

卧室,一张床。书房,一个床垫,一套电脑设备。没了。

当初我和王潇君达成初步协议,如果她能以她标准的A杯良好地完成哺乳工作,我们家的装修和家具的添置,就会把她的画室提到最高优先级。否则,将按照实用性排列。也就是卧室大于厨房大于客厅再大于与她的艺术有关的一切……

后来我在惨痛的事实中发现一个真理:女性即奇迹本身。王潇君在上学的时候,以长腿A杯著称,她的胸小于等于没有,之所以是A杯,是因为在A以下,没有更多分级了。她留短发,踩滑板,经常受到一些业界称为小P的一类人的追随。我至今不知道小P是什么玩意儿,她也不向我解释。服了。但就是这样一个王潇君,竟然用她看上去枯竭无价值的油田,生生把小凉这位饥渴的石油工人养得白白胖胖。

整个过程都是一个奇迹,我至今记得她喂奶之后的一句名言。当时她把小天放回婴儿床,慢速步过地毯,走向窗边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狠狠捏了一把自己。说:“啊,灵魂和乳房,日渐丰满”。

所以我要隆重地打开王潇君同志画室的门……拜那个对A杯有偏见的男性想出来的愚蠢协定所赐,现在王潇君的画室,金碧辉煌,空前奢华。它奢华到早已和我家其他房间割裂开来,成为鹤立蚂蚁群的存在——大卫等身复刻雕像,金色画框装裱的莫奈的莲花,最先进的画室空气调节器,日本进口纯木榻榻米,北欧鹿头挂饰,复古的琉璃落地窗,三个全系列的彩粉、铅笔和颜料,以及一台巨大的梳妆台——因为她说,化妆,也是作画的一种。脸部是女人一生的画板。对于这句话,我无力辩解,所以,我稿费的大部分,都变成了化妆品订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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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病,它的最大病症是让人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快乐的。所以困境是一种解药,在困境之中,快乐的病症无力发挥,所以把快乐还回我们的灵魂。

什么是困境呢?困境发生于我们结婚纪念日那天傍晚。

当时我从一家很正宗的日本拉面馆里提前出来,透透气,吸一根烟。透过橱窗,我看见我的妻子吃完了面,抹抹嘴,以胜利者的表情朝我笑了一下。紧接着她走出来,极其暧昧和甜腻地叫了一声“老公”。大事不妙,我知道,她平均每三个月叫我一次老公,那往往是YSL或者DIOR之类的牌子上新的时刻。我长叹一声,闭上眼睛,我的表情已经调整完毕,主要表达这样一个意思:我不听我不听。

然后她掏出一张我似曾相识的纸,黑乎乎的两个扇面赫然纸上,紧接着一句“我怀孕了”,直击天灵盖子。我拿过这张纸,气冲冲地往前走,对于某知名的打着00几的旗号的避孕用具厂商,我已出离愤怒。

岁月盛情难却,实在招架不住。等小炘出生的时候,我再来写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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