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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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9-09-08    文章标签: 罗迪     浏览:207

二〇一五年的冬天,陈虹穿着一件硬壳的中长款白色羽绒服出现在我面前,让我觉得她和周围深厚的雪是相同的颜色。她的一对圆镜片上了一层白霜,镜架下半藏着不久前在微整形医院纹下的眼线,针扫过的痕迹犹在,给她因寒冷而苍白的皮肤上添了一抹足够扎眼的粉红。

站在她身边的冯彬,看起来身型比我结实得多。他隔在我与她中间,挡住了一部分我看向她的视线,让她也无法看到我。他像是前面马路中间的安全岛,使它和它两端的所有事物都变得异常孤单,与这个世界在冬天产生的冷漠毫无差别。

陈虹和冯彬之间的距离不足二十公分,这是一对情侣该有的远近。而从他们的站姿和神态不难发现,他们早已习惯这样的距离,换句话说,二十公分,还是两米,对于他们两个并无差别。我在心里猜测,从陌生人到热恋,从热恋到无所谓,这样的距离习惯感至少要经过一年以上才会培养出吧。他侧着头,离得更近,身子也放低了些,生怕她漏掉半个字似的,在她耳边,嘴巴上下动着,不停动着。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陈虹的声音,是那样干脆,充满力量。对于冯彬的滔滔不绝的说辞,进到她耳朵里的,除了因为靠得过近而显得湿乎乎的响噪外,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和厨房中的高压锅一样,在水汽缭绕的空气中炸开,任谁也不能分清是蓄谋已久或是突然而至。终于忍不住了,甚至她手上还出现了一个推搡的小动作。她问他想怎样,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想她怎么做他才会开心。组合拳一样,反击得让冯彬措手不及。我看他的样子,是不会开心得起来了。

沉默——

冯彬说,我们再分开一段时间吧。

陈虹说,你随便吧,好吗。

冯彬说,那就分开一段时间吧。

陈虹说,我他妈说你随便吧。

我看到对面的交通信号灯由红色转向了绿色,这预示着无论如何我都该离开了。只是我没有走。我在零下二十七摄氏度的气温下,拿出手机走到靠人行道更近的地方,假装接起了电话。是什么吸引我,我解释不太清。我看见陈虹又搡了他一下。她哭了,他也跟着哭。

陈虹说,你哭什么?

冯彬说,我不知道。

陈虹说,冯彬你知道我最恨你哪一点吗?就是你这副样子,如果你真的不爱我,你离开我别拖泥带水行吗?你现在不是有女朋友吗,你走吧,你走了我就没事儿了,真的,我回家睡一觉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冯彬又过去抱陈虹,结果又一次被推开,这期间有车减速,发现是情侣吵架后都失望地再次踩深了油门。只有我是最忠实的观众,是我亲眼看着冯彬离开。他走得很急,但是很有效,他赶上了通行绿灯的最后几秒,消失在了夜幕里。我诅咒前面有一块冰,把脚步那么快的他摔死。

陈虹蹲下,我走过去。她埋着头,我看着她。陈虹对我说,我的出现不是危险的信号,说我让她觉得安稳。为此我感谢她的信任。这是我们这生命中第一次产生交集,我的目光没有任何旁骛地落在她身上,她哭也会感受得到。

那天晚上我送陈虹回家。她站起来,重新站在我面前,她白色的羽绒服因为运动硬壳的面料看不出褶皱,她的眼镜歪了需要扶一扶,她头顶被风吹乱的头发几乎和我一样高。我伸手帮她把羽绒服后面的帽子戴上。我仍然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做,不是单怕她冷那样简单。她没拒绝,也没整理,索性戴着,浅棕色的毛领贴上了她的脸颊,有几根还调皮地贴在她的嘴唇上。她可爱得简直是一只涂了红嘴唇的白色北极熊。比北极熊还要可爱,这从上到下的宽大打扮,反使她躲在其中变得娇小。

我说,男的不该把女孩晚上一个人扔在马路上,吵再大的架也不应该。

陈虹说,你看看你的表。

我看了看,下午四点五十四分。

我说,可是天已经黑了。

陈虹的家住得不近,同在一座城市,但是我很陌生的一片地方。楼和楼之间,距离很窄,层层叠叠的。她跟我说,这里不分楼号,只分单元门,从一一直排到七十九,是老厂院的家属楼,她们家在最后一排。我问她,她爸是不是老厂的工人,她跟我说,她爸是钳工。我说,那不错啊,退几年了?她说她爸三年以前得了肝癌,刚发现,没过多久就死了,还说假如她爸没得肝癌,或者得了肝癌没死,她说不定就和冯彬结婚了,没准儿孩子都有了。

我说,那你人生就毁了。

她说,现在我的人生也毁了。

她带我逛那片家属楼,偶尔能碰到拎菜回来的叔叔阿姨跟她打招呼,同时也一脸好奇地无声询问我的身份,她跟他们解释,说是朋友,实际上,我们连朋友都不是。我只是对她产生了强烈好奇心的陌生人,但是我救了她,在这一点上,比她最深爱的人更加管用。这是她对我说的,我肯定她是个豁达的人。

陈虹大学是学医的,在本地念书,五年制,比其他的同学参加工作都要晚,毕业家里凑了十五万积蓄,给她介绍进了现在所在的医院,我奶奶就在她的办公室楼下躺着,她说她明天要去帮我看看,跟心血管科的护士长打声招呼,顺便买点水果。我想不明白冯彬为什么会不爱她而去爱别人,她也想不通,为什么六年多的感情,竟然最后解释不清楚彼此。后来,她在挥手告别一个邀请她去家里吃饭的阿姨以后,忽然自嘲地一笑,她说,本来现在这一年多的时间就是从别人手里偷来的,不算不算;她说,中间还中断了那么久的联系,不算不算。

我说,你们当初到底为什么分手。

她说,我爸不同意我和冯彬在一起,他不喜欢他。

我说,你爸不死了吗?

她说,我爸临死之前说,我不能和冯彬在一起,说他靠不住。

我说,老爷子看人真准。

她点点头,哭着笑了一下,在我的注视下,在暖黄色的路灯里面打了个寒颤。

她说,我不冷,你冷吗?

我说,我也不冷。

逛了四十多分钟,我其实要冷得要命,她也是。

绕出家属楼,路边有菜市场,最近的商贩正在贩卖最后所剩的冻鱼。我看到的景象是这样,陈虹觉得她就是剩在那的那条冻鱼。开始冯彬爱她的自由,把她抓到手;担心她再游走,就找片自己的水域把她养起来;当有人告诉他,鱼这样是不会开心的,他就再把她扔掉,任她冻死,剩下的不管。

听完陈虹的比喻,我以为是有问题的,我需要为冯彬解释:先离开的人是她,是她父亲不让他们在一起,而且是死也不让。她却反驳我,她最讨厌的就是我这种人。她说: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和谁共同面对任何事请,但我讨厌你们明明是出于自身原因,还摆出那副不愿拖累我的样子,接下来就把我一下推开的感觉。

我问,冯彬推开你了吗?

她说,冯彬那时候刚刚认识董佳,其余的我不知道。

我问,谁说的分手。

她说,他。

我问,怎么说的?

她说,先分开一段时间。

我说,那你爸就算不得肝癌,不去世,冯彬也会离开你,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和你说分手,来自你家庭的阻力就是这个机会最好的推动力。

她说,也许。

我们两个走进市场附近的一家奶茶店,很小,很落伍,里面星星散散坐着几桌早恋的中学生,每桌都像其他桌的复制品,像是生活流水线打造出来的:女生不太讲话,对面的男生看着她咬吸管。店里的奶茶很便宜,我问吧台要了两杯最普通的原味奶,并付账。不一会,热气腾腾的两杯摆在面前,我们与走进这家店时一样默契,没做商量,不约而同认真地低下了头,吹了吹,然后喝下了一大口,嘴唇上粘着奶泡。

陈虹和邵雅很相像,外貌完全不同,可她与她都那样灵巧。我开始坐在那给她讲我和邵雅的事情。由于店里温度不高,我们非但没有脱,反而还都把羽绒服裹得更紧了。邵雅也这样,有困难从不说,从来都是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不抱怨环境。当她被一辆出租车剐蹭倒在马路上,小腿被刮开一条几乎深可见骨的伤口时,我在南方开会,晚上在电话里问她吃了什么,她说没吃饭,吃了葡萄。营养液顺着输液管滴进她的身体,她稍稍侧身,疼得在电话里倒吸凉气,也始终没告诉我她住院的事情。黑车司机边在旁边给她低眉顺眼地赔礼道歉,边暗许这是一个好女孩。

邵雅长得个子不高,其实也不算漂亮,但我喜欢她的眼睛,狭长明亮,在黑夜里和她对视,会立刻知道她的存在,不管多黑,距离多远。我们也常不分季节在外面散步,有聊不完的话,没有谁会先说,太冷了回家吧;也没有人舍得说,天黑了回家吧。在我的记忆中,走到天亮,走到城市远方的江水边上的情况就有好几次,我们红着眼睛看日出,黑眼圈仿佛是前一个黑夜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标点:存在,却阻止不了我们。我们在霞光里接吻,她的手绕着我的脖子,指甲轻轻嵌进我的肉里。我抽出空对她说,只有在感情动容时,她的眼睛才安静,她闭上了眼睛,她才属于我。她继续吻我,她承诺我,一辈子都属于我。

在初中生面前说这些话,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讲得有几分躲闪。陈虹继续保持着与我的默契,没有提到我和邵雅为什么会分手。现在懂了,除了找个能走完很长过程的人不容易外,其余的开始和结束,甚至都不需要理由、解释或点缀。她和冯彬也这样,冯彬和董佳也这样,一对儿分开得没头没尾,一对儿开始得不明不白。

我说,你们分开,因为你爸,或者因为冯彬出轨。他们开始,有他们自己版本的故事,说起来也不能算是不明不白,什么事的开头结尾,都总要有个出处吧。

她说,也许。

我说,也许什么?

她说,也许你说得对。

邵雅去北京读研究生之前,跟我说过两件事:第一件是说考研补习班下课后,总感觉有人跟着她,每次都是跟到她家楼下,什么动静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为了证明这个人不是顺路,她做过大胆的测试,上楼以后,躲在单元里的窗户后面偷偷向外看。这是一个极危险的动作,很容易被发现。结果她看见驻足在那的人很面熟,回忆之后,竟是那个黑车司机。司机叫刘伟,我听说他因为盗窃机动车罪被抓过。第二件是问我要不要陪她一起去北京读书。我说,你读书,不知道我去北京能干些什么。为此,我们吵了一架。

第一次见到刘伟,我把他堵截在小区里。他戴着灰色的绒线帽,一样狭长的眼睛里藏着痞气。他比我高差不多一头,甚至更多。我还没多说什么,他反倒先掏出烟递给我,我没接,他的手就在空中僵着。邵雅在我身后,似乎在等对他发出质问。

我问,你总是跟着邵雅干什么。

他说,没有。

我说,你别跟着她了。

他说,没有。

我认为刘伟脑筋不太正常,不然不会一直在我面前举着那根香烟。以他的高度,烟在我的下巴附近停着。我不想和他多说话了,我打算带邵雅离开,可当我轻轻回身时,我发现她不想动。她令我想起了一个好勇斗狠的同学给我讲的故事:如果有人欺负你,陌生人能忍就忍,熟人你一定要欺负回去,或者让他不敢再欺负你,不然他会一直继续。

我说,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刘伟给了我一拳,正打在我的鼻子上。他太会打架了,打得我毫无还手之力,把那根香烟塞进了我的嘴巴。在身体接触当中,我也并非一无所获。我弄掉了他的灰色绒线帽,我看出他是一个光头。他的战斗力在真正亮相后,在我的心中又有了进一步提升。我的头发被他抓住,他用膝盖踢我的下颚,我尽可能躲闪,身子上挺,不想,胸口被踢得发闷,耳朵也出现蜂鸣声,替代了邵雅的尖叫。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邵雅,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见她。

陈虹问,邵雅没找过你吗?

我说,邵雅后来被刘伟在马路上捅了三刀。

陈虹没再说话,我能看出她的不知所措。我朝她笑了笑,她也对我笑了笑,喝了一口手边的奶茶,我们良久无语,默默对视着。我发现她的睫毛也很长,在空气中飘浮,偶尔随着眼眨动一下,像国外某时尚的网页被按了F5,加载过慢只露一角的图片,多按一下就更多一些希望。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说是冯彬打来的,然后便按了红键。我劝她应该接听,男的只要天黑就要送女孩回家。女孩生多大气,也要告诉男的确保平安。她听我的话了,给他回了个信息,顺便附带了一句,“以后不要再联系了”这样的话。冯彬这次没做回复。她盯着手机又哭了,我觉得她在哭,哭她这一年多偷来的感情不值得

她说,我怎么就成了第三者。

我说,你们的感情,不该这样计算。

她说,那该怎样算?我不是故意的。

我说,不好意思,我去一趟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我看到她的脸上还有泪痕,问她,她不承认,一个劲儿地说我看错了,没有哭这一回事。我提议离开送她回家,她同意了,我们很快就回到了家属楼,到了她家附近,我看到楼下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车,我说我三分钟就能把这辆车撬开,她说,你别,这是我家对门儿的车。

放轻脚步,我故作神秘地示意她陪我过去看看。我分明是在挑逗她的好奇心,她竟然中计。我们走到车前,我换了个身,告诉他,其实我打不开这辆车,我不是小偷,我是觉得这辆车有古怪。她天真地问我是什么,我指了指,让她看。她聚精会神地跟随我的计划向车窗里面看。一会说,没有啊?什么都没有。一会说,那里好像有一点红光呢——我欣赏着她认真的模样,在后面问她,你相信我吗?她说,相信啊。边说着,边欲回头。

我当然不能给她看清我的机会,藏蓝色的毛巾从我的口袋里顺势掏出,捂在她的嘴唇和鼻尖上,我很想温柔些,可她的挣扎让我放弃这个念头。她在我怀里挣扎着,力量一下小过一下。我的乙氧基乙烷发挥了全部的作用。我没用上三分钟便打开了车门,把她塞了进去。我感到有人来了,便用一只手发动汽车,另一只手,用羽绒服内兜里早准备好的绳子把她捆了一个结。

车开了,跑在一条两侧都是白雪,中间却干净的马路上。一路暖黄色的路灯,为我指引着前方,所以我根本不在乎谁在追我。睡在我一旁的陈虹,迷迷糊糊地念叨着,我骗了你,我不是无辜的。我在她身边,也对她说,我没有骗你,我是无辜的。

在听到陈虹手机铃声响起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了后面响了半天的警笛声。把油门踩得更满后,犹豫片刻,接起电话。电话的另一头用比陈虹更加天真的语气警告着我,他说,刘伟,你今天跑不掉了。

我叹了口气,对着电话说,傻逼,你配不上邵雅。

他说,车里是我们的人,你快停车。

我说,是你害死了邵雅。

他说,是你杀了邵雅,对吧,我的怀疑一直没有错。

我说,你错了。

说完,我满怀怨恨地将接听完他电话的手机扔到了陈虹的脸上,像是在报那一年他将香烟塞进我嘴里的仇恨。说真多,我发现这一刻我不那么再在乎陈虹的感受了,哪怕她很好,可惜,我也随时可以杀掉她。她是我捕获到的第三个女孩。

急转方向盘,我载着额头流血的陈虹,拐进了一条小路,那是开往江水边上的小路。我觉得即使他们这一次这样处心积虑,也不可能将我抓住,因为我是为了爱情啊!而被我抓住的这个女人,也是因为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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