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别来

诺顿，你好呀。这个夏天热得让我奄奄一息。有个早上，我为了赶车小跑一路，上车已是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阳光过于强烈，几乎是直射下来，我只能半眯着眼，请司机把冷气开到最大，过了一会，才平静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热，几乎是惊心动魄，走在路上时，迫不及待地回到阴凉的地方。或许是我太少出门，也或许是我太少运动，今年夏天让我有点难受。我记得跟你说过，夏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但今年我一直躲避它的到来。在屋内把空调开足，披上外套，拉紧窗帘，躺在不透光的房间，阳光在窗外暴烈无声，我心里有低低的声音说，夏天别来，我还没有准备好。

是的，诺顿先生，过夏天对我来说，是件慎重又庄严的事。从小时候起，每年暑假到外婆家，和表哥们疯跑追打；傍晚将吊在井内的西瓜拉起来，切成尖角蹲在门口吃；睡觉的时候，外婆在身边摇扇子赶蚊子。长大以后，虽然不在家人身边，仍然保留了过夏天的仪式，在梅雨后吃上杨梅，冰箱里放着绿豆汤，拎着西瓜回家，又在傍晚出门散步，深夜的时候煮上一锅小龙虾，汤里放入面条，煮得入味又滑软。诺顿先生，在以往的夏天，我用食物、习惯和步伐向夏天致以敬意。只是今年，某些突如其来的事打乱我的步伐，让我还来不及准备好，夏天就已倏然来到身边。

我还是没有学会喝冰咖啡，你呢？在疲乏的夏天，我依然需要热咖啡来让自己清醒。诺顿先生，没有季节是等人准备好才到来吧？你会不会因为时间流转而感恐慌？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开始生活，但日子已经轰隆隆地开始，你会怎么办？

我提醒自己，仓促开始是常态，时间从不等人，鼓起勇气来，这又是一个新的夏天。即便过往的仪式还没准备好，但是还有新的期待。我反复暗示自己，又询问世界上最怪的心理医生。他没有回答，却反问我，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没有准备好？

诺顿先生，不得不说，他说的是对的，虽然这种正确让人厌恶，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准备好了再开始，没有一段感情是准备好了再开始，没有一个季节会等待任何一个人。不管多么徘徊、犹豫，时间随时都在喊着Action！

思及至此，我又有了些勇气，在我们反复谈论天气的同时，我也在消解愚蠢的烦恼。如果能不自扰，如果能不在头脑里和自我进行战争，我应该是个超人，而不是在此刻向生活投以游离的目光。有个人曾告诉我，他对俗世的价值不屑一顾，执意特立独行。诺顿先生，这让我诧异，我还以为每个人都跟我一样，谨慎、小心，渴望成为一个普通人，在普普通通的日子里，平静地过上每一天，不渴望任何灯光，对风浪毫无抵抗，缺乏对痛苦的想象力。

这才是我所期待的夏天，完美的、宁静的、只有西瓜和扇子的夏天，可是今年，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还有些烦恼要处理，有些痛苦要消化，还有些无聊要打发。我原本以为解决了这一切，日子就会好起来，什么都会好起来，但是我错了。没有人承诺过，即便你能搞定自己，但是你也搞不定生活。

现在我坐在一间被树木包围的房子里，门窗虽然打开了，却没有一丝风吹进来。我混迹在一群陌生人里，假装自己正在融入，其实我在给您写信。在每个字的间隙里，思考怎么度过这个夏天。诺顿先生，我知道您要笑了。您笑起来很好看。我知道您会说，人不应该思考不属于自己的事物，夏天属于生活，生活属于命运，命运不属于任何人。

我们要做的，不过就是在闷热的午后等待，等待一丝风、一丝凉意、窗外小贩响亮的吆喝，然后我们冲出去，看看他卖的是什么。在我很小的时候，夏天里漫长的午觉让我不耐烦，那大概是我元气最充沛的时间，偷摸溜出家门，在毒辣的太阳下，一个人到处晃荡，在别人家门口探头探脑，想邀请谁来跟我一起玩。

可是没有任何人，诺顿先生，就像在那一刻，整个世界的人都在闷热的中午陷入了昏沉的睡眠，不等到空气凉下来，他们就不会醒过来。其实我不太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可能是窃喜，拥有了一段独自享受的午日，偷吃了冰箱里的西瓜，也可能有点无聊。这些都不重要。只是在那个时候，我以为生活是永恒的夏日，生机勃勃，我也不会感到疲惫。

嗯，人长大，就会越来越累呢，诺顿先生，因为我们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的过往，有些沉重得让我们透不过气。所以我虚弱地许了个愿望，如果可以的话，夏天能不能别来？我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来复习勇敢和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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