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纸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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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7-09-04    文章标签: 寒郁     浏览:240

1

苏立名想象自己叠的那些纸飞机哈一口气嗖地飞起,一直飞到云里,然后探头鸟瞰身后这片小城,将会发现县城如一枚飘摇的腐叶,被经纬线捆绑在原地,不得翻身。这个发现让他一度很沮丧,生活在县城里的人们像什么呢,无非是尘世里蚕食叶脉腐殖质的浮游生物而已,我们悲伤喜悦、生老病死、勾心斗角,彼此提防又互相依靠,从云端来看,就如我们看待一片烂叶子上苟活的微末虫子……但当他对着屏幕,在谷歌地图上持续推进着鼠标,那些灰扑扑的建筑、街道、饭馆、学校,又都水落石出般逐渐清晰,夜市的烧烤摊上仍人声喧嚷,KTV门前巨大艳俗的霓虹闪亮,小城生活依然凌乱肮脏又活色生香。纸飞机从云中遽然坠落,返回角落的蒙尘之地。自己还是坐在燠热的夜里,执拗地将一支“红梅”翻译成满屋子云气。

抽完烟,苏立名团起桌上写就的辞职信,攥在手里,像是在巩固某种决意,攥到手心无力,还是松开,纸团又慢慢反弹,盛开得倒像个拙劣的牡丹。他苦笑一声,将纸展平,一折一折,叠成了一只纸飞机,喷了一口烟气,把飞机钻出去。机翼在空中打个旋儿,很快机头便轰然触地。本来也没什么动静,却又仿佛溅起隆隆的声响。苏立名拎起失事的飞机残骸,随手扔进小书架下面的纸盒子里。那里,已经有二十三架飞机聚集。

隔壁房里孩子响起夜哭,他本该救火一样奔赴过去,此刻却慢了半拍,于是激起妻子的愤怒。拍打着床沿,在向他示威,也同时展开责备,无非是房子小、孩子吵,她睡不好觉,他没出息这些。苏立名卖给她一双耳朵,在许晓的抱怨声中抱着哭声坚韧的儿子,拍着、摇着,在屋子里来回“哦哦”踱步。

终于平息了这场临时的叛乱。再来到客厅一角的书桌前,苏立名抽支烟,翻出电话本,想了想,还是决定给远在南方的老段打过去。老段其实比他还小两岁,长得一步到位,二十几岁时就顶着一副四十岁的脸。电话通了,深夜,听出对方的不耐烦,有气无力地调侃,“老苏,怎么不吭,还喘气没?”

“倒是不想喘了,可一时半会又咽不下去,怎么办?”生活就像个破塑料袋似的,捂在嘴上,就这么慢慢憋闷着,不让你舒畅。

“喝多了?”老段嘿嘿笑了下,“出去找个姑娘浪一下,劲儿就泛过来了,那么晦气干什么,你看那谁谁不都活得兴兴头头的。”

“就我灰头土脸的。”苏立名打断他,“不扯了,老段,给你说个正事,何青青要嫁人了。哥们儿是给你看不住了。”

“她?要嫁了?嫁谁?”

“反正不是你。”

“怎么突然要嫁了呢,谁他妈这么欠揍,要娶她?”

“腊月二十六,婚礼,你自己来看看不就知道是谁了。”

2

何青青曾是他们共同暗恋的人。用现在的词叫,女神。当然,在苏立名心里,这个词肯定不足以涵盖何青青的意义:她是他们青春的见证人,是美的化身,是他们审美意识觉醒的开启者,是上帝派到这偏僻之地引领他们的安琪儿……他们把最无忧无虑的青春都投放在她身上了,在心底,她已是某种事关美好的容器,储藏着他们年少的回忆。

他们这些野小子,基本产自小镇下面的各个村子,成天横冲直撞野蛮如小土匪。当有一天开学的时候,忽然见到一个女孩作为学生代表从远处翩跹走来,小小的身子,洁白的鞋子,走路不像踩在地上,而是最轻的云上。到得讲台,小羊羔一样回眸一转,睫毛长长的,眼睛像含着一汪水,干净、透亮。那样清泉般的目光,看人一眼,直映得对方心里微颤……她整个人像是新开的花蕾,带着还没长成的、前途远大的美。开口发言前,她矜持地笑了笑,原本嘈杂的操场就安静了。他们凝神屏气看着她,目光聚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她念一段,离开发言稿,笑一下,再接着读稿子,动作里充满着乖顺又娇俏的气质。仿佛一线光照进会场,天地都安静了,他们忽而豁然开朗,原来还有这样一种感觉,让人想静下来,看着她,就这么一直看着……这个小诊所的女儿,让一帮子蒙昧的乡野少年知道了什么是美。

其中这里面,又以老段对何青青最为痴迷。几乎整个中学时代以及之后很多年,段长仁都活在对何青青的辗转反侧里。他心底最温柔的那部分,属于她。在人生的某个节点遇上某件事某个人,这就好像某种宿命,老段喝醉了,常这么自怨自艾地抒情。但老段又是胆小懦弱之人,不管别人怎么怂恿,始终不敢对何青青捧出心中的殷红。苏立名他们都说他没种。其实不是的,老段长得苍老不说,家里还穷,穷得四处漏风。他是自卑。

特别是经过操场上那件丢人事件,之后,老段几乎不敢抬头看何青青的眼睛。

那天,体育课上做操,老段正做得格外卖力,每个动作都有一种过了头的郑重,因为旁边并排的是何青青。这时,李义廉突然在后面恶作剧地拽了一下老段的裤子。老段弱不禁风的皮带应声就断了;断了也算了,宽大的裤子哗啦滑落到腿脚;裤子掉了也算了,迎着正午的阳光和几十双目光,老段袒露出黑不溜秋皱巴巴的屁股。老段家里穷得穿不起内裤。那一天,苏立名他们第一次看到老段全面爆发的盛怒。老段一手提着裤子,一面炸弹一样奔过去,跳起来掴李义廉。当然,他那身板,即便跳起来,也很轻易地被李义廉挡开。老段接着跳,老李接着挡,老段再跳,老李不耐烦,飞起一脚,将老段踹翻,裤子重又掉回脚踝。老段很久才爬起来,再一次加速撞向李义廉,不同的是,手里多了一块刚才从地上抠下来的板砖。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李义廉脑门上“噗”的喷出一道红,而老段就这么光着屁股蛋子,泪流满面……

苏立名他们才知道,老段这人,平常畏畏缩缩,眼神躲闪,说个话先腼腆笑笑,挠挠头,其实,有种。就像长大了以后,一起喝酒,众声喧闹,他坐边上,别人掌控着话语流向,他有时听着,有时又茫然发愣,也不插话,别人笑他有时附和地笑,有时又不笑。火包在纸里,兀自烧,那种自卑的骄傲。

3

一大早,苏立名正在上课,有人找他,到了家,才知道是李义廉。明知他是来给校长主任之类送请柬的,顺道拐个弯来家属宿舍看下他,苏立名还是有些惊讶。他们已经很久没来往了。因为早上拌了几句嘴,出门前许晓还对他一副不理睬任其自生自灭的样子,这会儿忙着给李义廉倒茶的间隙,竟然对苏立名笑了一下。苏立名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掏出烟,报复性地大抽几口,然后梗直身子,得寸进尺地敲敲己方空荡的桌面,“哼”了一声。许晓心里肯定把他祖宗八辈又问候了一遍,但仍然撑着笑脸,当着李义廉的面,也只好给他倒了杯茶,剜他一眼,重重放其脸前。

李义廉好不容易在塑料椅上安放好宽阔的臀部,对着屋子环视一圈:狭窄的空间,满满当当的物什,油腻腻的地板,胡乱堆积的书,撇在地上的尿布……李义廉取出自带的烟,点燃的同时慨然一叹,“不容易啊,大才子。”

苏立名很想对着他的胖脸揍上一拳,寒碜老子?你老李是财大气粗,可老子又不跟你混饭吃,轮到你在这说风凉话?可许晓却附和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这人,你也知道,假清高,不会为人,结果混成这个样子,我们娘儿俩也跟着丢人现眼的,李总以后有机会多往正路上带带他哈。”

李义廉打着哈哈笑了,“苏兄这才是正路,教书育人,这叫啥,对,安贫乐道,淡泊明志,哈哈。”

老李浑厚的笑声吓着了走廊上丈母娘怀里悠荡着的孩子,哭声大作。许晓焦灼地转了一圈,从哭声判断,孩子又到了吃奶的时间,可屋子这么小,刚才母亲抱孩子出去,就是给客厅腾出点空间,现在当着李义廉的面,总不能把孩子抱到卧室里哺乳?许晓心里窝火,忍不住忿忿地道:“他呀,就是缺心眼,在评职称的节骨眼上,别人都请客送礼上下打点,他倒好,要向教育局匿名举报领导!——你见过这么蠢的没,李总?”

“那克扣学生午餐费,我就不信没人管了!”

“你算老几,你管?”许晓撕破脸面,向他抛出愤懑已久的火气。“总以为有点虚头巴脑的小才气,跟多了不起似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跟着你住在这样的破宿舍楼里,孩子的尿不湿都是便宜货,”许晓越说越气,越说越委屈,眼角挂着泪影,“我儿长的谁见了不夸,你说你对得起他吗?”……

说到儿子,苏立名没了辩词,勾着头,夹着手,像待发落的罪犯。许晓撇下他,去外面抱着孩子找地方喂奶去了。苏立名苦笑一下,“瞧过瘾了没,老同学,没事我也不陪着了,还有课。”

“别价呀!”李义廉拉住他,鼻间嗡嗡出气,不知是笑还是鄙夷,临时拼凑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一开口就中气十足,“新区那边我打算弄个私立学校,从幼儿园到高中,一条龙!证什么的这就齐了,怎么样,哥们儿,去帮着做点事?”老李掷他一颗烟,“咱什么关系,多少年的老同学,不会亏待你,放心!”

还没等苏立名再说出什么,许晓不知怎么这么快又折回来了。她是不放心,生怕苏立名这人没个眼力见儿,不小心哪句话开罪了李义廉这个财主。借续茶的间隙她狠狠在苏立名脚面上踩了一下,苏立名呲牙咧嘴的样子一定显得不谙世事的愚蠢。许晓一个灿烂的笑绽放在唇边,更加活络地为李义廉沏茶,满眼都是浮躁的喜色。这个小娘们,真是沉不住一点事儿。“那还有什么说的,做得好不好那得是李总您将来多提携他,但我们家老苏肯定会用心的!”许晓侧一点脸看住苏立名,“是吧?”

苏立名咳嗽一下,好像嗓子里有痰似的,徐徐憋出一句:“老李你干的都是大事,我可没那个能耐,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李义廉不期然被将了一军,摇头笑笑。真是烂狗屎扶不上墙,住这局促的破地方,活该。他拍拍膝盖,冲许晓无奈一笑,意思不是我不帮,你家爷们不上道,只怪你瞎了眼了,跟这么个主儿。李义廉站起来,作势要走了。许晓紧跟着,还试图力挽狂澜,“李总你要不嫌弃,中午就在这吃哈,我这就去炒几个菜,很快的,说起来老同学也几年没见了,在一起喝点儿!”

“我底下还有一节课。”这还不算,苏立名偏要再追加一句,“你不是刚让我戒了酒?”

李义廉嘿然一笑,刚要迈步出门,却一眼瞥见旁边垃圾篓里撕碎的散乱红纸。那样抢眼的质地精美的大红色,不用再看,也知道是他和何青青的婚礼请帖。李义廉顿时黑了半截脸。

俟老李甫一走开,许晓便直奔过来,恨恨地,甩了苏立名一记响亮的耳光。

4

下午苏立名没再去上课,捏着兜里仅剩的几十块钱来到了郊区的“顺河酒家”,要了一瓶酒店自酿的槐花酒,几碟小菜,喝到了黄昏时分。也顾不上想回到家怎么面对许晓那凶狠的眼神。事实上,他对妻子一点也不恨,她打得对,他要是女的,面对这么一个不上路的男人,指不定也得大耳刮子抡过去。

天黑了,“顺河酒家”的老板赵志良过来,倒一杯酒,陪他喝,“怎么了,遇上堵心事了?”

“老赵,何青青要结婚了,知道吗?”

当年没事就在作业本上苦练签名的老赵,梦想着成为下一个崔健、张楚那样的摇滚明星,在自我欣赏签名的间隙,看见何青青衣袂飘飘踏步而来,也忍不住停下笔赶快看着窗外,标新立异地制造一种眼神深邃的忧郁状,以吸引伊人回顾。

赵志良弹出烟,顺势指指柜台上的请柬,含义模糊地笑笑,扔给他一支,忽然答非所问地说:“结束了啊。”不知道是说他们集体的暗恋结束了,还是他们的青春宣告结束了,或者是他们曾经可笑的所谓梦想都破灭在小城庸常而残酷的现实里了。大约这些都有吧。苏立名感到一种人生无趣的挫败感,甚至在猥琐地想,当他们曾视为莲花的何青青在李义廉奢华的床上,她将以怎么样的姿势开放……这想象让人肮脏又邪恶到亢奋。苏立名叫道:“变啦,这世道真他妈变啦!”他的声音本来就不好听,这会儿喝了点许晓所说的“猫尿”,甚至都有些凄厉了。

赵志良拍拍他肩膀,说:“再喝点,我去弄几个菜,再叫几个人,一起喝点。”

他进了厨房。

菜炒好了,猪耳、牛肉、肥肠、萝卜,还有一钵晒干的槐花熬的骨头汤。你很难想想,这是几年前一双模仿着CD弹琴的手做出来的菜,味道很好,好得甚至有一点无奈。

赵志良把酒也烫好了,苏立名打了一圈电话,却没约到人来。他是这么说的,哥儿几个,当年暗恋何青青的都来老赵这儿吧,喝点儿,顺便商量一下李义廉当天的婚礼去不去。结果,开着小超市的姜大头借口说明儿一早要去省城进货,得早睡;卖五金的罗小圈支吾着说外面太冷,媳妇不让出来;王明新的理由更直白,他觉得如果去喝酒的话今晚上基本上要睡在门外……当问到他们收到请柬没,都说收到了;再问去吗,都打哈哈,说,看吧,再看吧。苏立名撂下电话,电话却响了,不用看也知道许晓的,果然劈头就骂:“苏立名,你死哪儿去了?三分钟不滚回来你就别回来了,跟酒过吧!”

赵志良苦笑一下,“回吧,要不嫂子还不把我这小店招牌给砸了。”

苏立名还鸭子死了嘴犹硬,“这老娘们儿,回去也免不了打架,不回。来,满上,都不来也去毬,咱喝。”

喝了一杯,赵志良说:“算了,喝杯热茶吧。”泡茶的间隙,老赵说,“当初上学的时候,都数你老苏最用功,现在看,还不如把那功夫用在打架泡妞上呢。”

他说:“和李义廉一样?”

老赵点头不语,徐徐道:“老苏,你读书多,我问你一句,《红楼》一书里宝玉最引为同类的秦钟,死前怎么说?——‘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老赵说,“这个世道,不要理想也不要故作的清高,你我都错了。也不怪嫂子骂你。”

或许真喝多了,苏立名立着眼,“错了?——李义廉那样才是对的?”他走出门外,“错得太深,恐怕不大好改。”

走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夜很大,罩在他头上,苏立名仰着脸,看着凛冽的星光,很久地看着,似乎要从群星那里吸取一点虚无的力量。到了家门口,许晓果不食言,把门关得铁死,敲也白搭。没有办法,踅进了中学隔壁的网吧,找一台机子坐下。其实也不是上网,就是为了暖一下身子。望了一下,好几个他的学生在专心致志地打Dota,骂声和叫声轮番响起。苏立名呆坐在那儿,看着他们,既厌恶又羡慕……他们还正在通往年轻的路上,而他将垂暮。百无聊赖间,他抽出找零的纸币,叠一枚纸飞机,隔着窗户,扔进外面无边的夜里。

5

在他们的印象里,何青青是冷淡的、疏离的、寂静的。她身上有一种芬芳的静气,仿佛内心存着月光半顷,晶莹、沉静,不为那些喧哗骚动。

一块美好的冰,谁不想去暖化她呢?

可他们也知道,何青青目光投放之处,不在小镇,不在县城,而有更高远的天空。何青青高中学声乐,考了两年,也没考上心仪的学校,只好去省城读了师范。毕业了,也没打算回来。可是呢,父亲却病了。

她的母亲年轻时是县豫剧团的一号青衣,在小县城,剧团奄奄一息,没几个观众,唱不下去。后来有机会去了省里,在那儿,慢慢成了角儿,有了新的感情和生活。和其父离婚后,在省城又结婚生子,却还惦记她。有一年春天来镇里接她,甚至以哭相求,何青青都一步没动,僵持到最后,何青青说她以后的妈妈就是爸爸。沉默清淡的父亲终于还是落了泪。清雅端庄的青衣折过身,进了黑色的轿车里,车子临开的时候看了一眼小诊所两边熟悉的槐树,那一年老街的槐花规模盛大,像是一场纷繁的叹息。

槐树叶子青了又黄,落叶满地又长出新绿。父亲渐渐变老,何青青越发亭亭玉立。直到去年,给人开了一辈子药方的父亲病倒了,做了几十年的医生,到头来,却治不了自己的病。那一代人身上承载了太多的不幸,似乎消化不了,都淤积起来,而他的父亲,更为严重,胃癌。需要切除整个胃囊,然后慢慢修养,大约才活得下来。

父亲不愿进医院,只想安心在家终老。何青青怎么会答应。

那些从小镇中学出来如今散落在县城的同学们听说了,然而大都混得不如意,兑了一些钱,还不够一月的透析。此时,因强奸和盗窃从莽山南监刑满释放的李义廉出来已经五年,这五年里他在河边开了一个洗煤厂,并且越做越大,河水黑了,每年塞点钱也就打发了。又联合劳改场在莽山开了一个石子石料水泥厂,用的是成本几乎忽略不计的劳改犯,钱哗哗而来,然后,房地产、酒店、KTV……李义廉在这个县级市里,混得风生水起,青年创业模范、十大杰出青年,各类头衔也顺之糊满了头脸。有内在的得意衬着,人便意气风发,说个话做个手势都千军万马的,睥睨天下。

一个晚上,李义廉来到老街深处的诊所,找到何青青,开口便对她说:“给老头儿看,去省里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大夫!——钱,我出!”

她只有这一个父亲,在这世上她只这一个亲人。她流了泪,对李义廉一揖到底。

李义廉摆摆手,“不必,我还有话呢。你知道,上学时候我最穷也最丑,想你也没正眼看过我,是不是?他们笑话说老子这辈子连你一根毛也捞不到,现在我出钱,你出人,怎么样?”他胸有成竹地说,“也不急,你再想想。”

她想了三天。回他,“父亲手术完,就嫁你。”

李义廉笑,说:“好。”

看了一年多,父亲胃切除后,眼见渐渐好转了,却突然有一天,拔下身上的管子,不愿意再接受治疗,问他,不说。何青青跪下,再劝,父亲笑笑。一副看透了生死,只求早点解脱的神色。父亲是决心不愿再拖累她了。她哭,她闹,她劝慰,她嚎叫……以前总觉得撕心裂肺只是个书面的词儿,那一段,何青青真是感觉到了,真仿佛是一缕缕把心撕碎了,那种破碎的持续的痛,眼睁睁看自己血脉相亲的人,一点点往悬崖下坠,你站在旁边,却无能为力……

半个月后,父亲离去。弥留之际,父亲哀哀地望着何青青,久久,说一声:“对不起……”转过头,对刚下了酒场赶过来的李义廉想再嘱托什么,看看他酒醉的脸,沉沉闭上了眼。

李义廉着手处理了后事,迅速而隆重。很快在市里给她买了房,还专门装修了一间,放了钢琴、音响,做她的音乐房。

何青青知道,该她兑现了。

接她入住新房的那天,李义廉喝了酒,拉她的手,一一打开房间给她看。到了卧室跟前,李义廉怂恿她,“进去看看。”何青青开了门,身子就被他裹起来撂在床上。何青青站起,本能地拔腿要跑,李义廉嘿嘿笑。他个子矮壮,几乎要仰视才能看得住她,何青青看着他刀疤蹲踞的右眉,明白自己的身份,定住身,不再打算跑了。就这么被李义廉的目光推着倒退,退到一个低洼处,才看到一张大床从暗处凸显出来,这时候李义廉挑动眉梢,又笑了下。何青青感觉大床也在狞笑着联手帮他。他开始撕扯她的裙衫,何青青拨开,“别撕!”她躺下,“我自己来。”

因为那件裙子是父亲买给她的。

6

一周后苏立名又打电话给老段,这回何青青的婚事已没那么重要,他现在担心的是学校领导迟早要搞他。他打算举报校领导的事,不知道被谁传出来了。事实上匿名信他虽然写了,却及时被许晓发现,给烧了。那会是谁透露出去呢,除了妻子,也就是李义廉了,会不会是他和领导喝酒的时候随口吐出去的呢?极有可能。要怪就只能怪妻子上次嘴太把不住门,唉,这个娘们儿!苏立名很后悔,后悔的不是写了举报信,而是信未发出,却已担了举报的恶名。所以这次打给老段,主要是问问他之前提过的沿海私立学校高薪招聘教师的事儿,还有效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他的热情并没有收到预想中的热烈回应,老段只“哦”了几声,质疑地问,“真要来?那我转天去找朋友帮你问问。”又说,“外面也不好混。哪里都一样,没有平台,没有人脉,不好出来。”

“那就守着一个小编制,混吃等死?”

“也不是不可以。舒舒服服的,”老段说,“怎么着不是一辈子。”

苏立名有些失望,这是那个血脉里回荡着激烈风声对办公室主任拍桌子骂娘抬脚就去了远方的段长仁吗?当年,他说,不在县宣传办做他妈写个破材料的文员了,要去南方闯一番,挣大钱,回头风风光光来到何青青跟前,大大方方和她约会……可现在来看,老段或许混得没那么风光。

“不管怎么着,老段,你还是要继续坚持,”苏立名甚至用了“理想”这个词。老段笑了。这笑,让苏立名难过莫名,空落落的。他一时也无话可说,叹气一般,随口道:“再过几天,就是婚礼了,你真不来吗?”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才传出一句:“老苏,你知道这里吗?这儿很多东西都比老家贵,但有些也很便宜,比如尊严、比如女人,花百儿八十就可以得到一个二十多岁的新鲜肉体,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天天都可以当新郎,下次你来,我请你。”

苏立名失急地说:“那何青青呢?”

老段说:“我忘了。”

“你骗人!”他竟然像一个负气的孩子。这怎么可以,你们都是风筝,连最后一根线也不要了,挥一挥翅膀就远走高飞了,我呢,还得继续深深陷落于原地,窝缩在这小城里,对着一帮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们灌输腐烂的学说。苏立名说:“怎么能忘了呢,你给她写的诗我们都还记得呢……”

老段急忙打断,似乎揭了他的短,“先不说这些了,等到你出来了你就知道我为什么都要忘了,”他叹了一口气,听上去满目沧桑的疲惫样子,“我哪里还有路可回,你说我还记着那些做什么呢?”

苏立名挂了电话,怔怔的,想起老段刚去南方时电话里说的那些傻话:“这几天,跑业务的时候,有时在街头看到某个娇小女孩急急走过,那种细碎的步子轻盈划过,就猛的又想起了她……”老段说,“老方你别笑话,我们都喜欢她,她也值得我们喜欢。没什么可丢人的。”

老段有半吊子诗人气质,一喝醉了,就会重复说出类似抒情的话:“在学校时候就不说了,在宣传部写狗屁材料的时候,每天下班,有时候经过小诊所,偶尔会望见她,心情一下子就好了……一路上想象她腰胯的曲线圆润轻盈,如优雅的青花瓷瓶,胎体透明;她的裙子是水做的,有着涟漪的碎花……我喜欢她那一对虎牙,一笑起来便闪烁着小小的兽性和风情……事实上,她所有的,我都喜欢。”老段喝了点酒,害羞了,“不怕你笑话,到现在还忘不了她。我觉得她就是我们一帮子人青春的启蒙——还记得吗?……”

苏立名虽然感觉自己快要老了,但都还记得:每次她踏着小羊的脚步从校园里走来时,他们一行人,包括李义廉,都装作看着其他地方,但眼睛都随着她的脚步,看着她似乎朝着自己开放,他们远远地望着,心里张灯结彩一样……

许晓把抱着手机发愣的他一脚踢回现状,“怎么着,又在想你的小情人了?——有本事你也有钱有势,去娶回来,没那本事就不要眼气。”把孩子尿布丢给他,“洗去,明儿还用呢。”

7

婚礼如期举行。

前一天,一大早,苏立名便被妻子揪着耳朵拽起来,把新买的衣服袜子扔他脸上,“别装死,早点去,长点眼色,帮着去干点什么,也好让人家觉得你懂事。”

苏立名还要张口辩白什么,许晓这回没有以武力镇压,而是冷静地看着他,眼里渐渐涌上了泪。许晓躬身下去,“苏立名,求你了。”他看见随着弯腰,妻子的两瓣眼泪砰然落地,刹那摔碎成无数水滴,核辐射一样,回响在他的心里。他还在愣怔,妻子扶住床沿,恨恨的,马上要跪给他看……苏立名藏在心里的恐惧烟花般炸开,一千个一万个嘶喊,他骨碌碌滚下床来,抱住妻子生育后臃肿的腰身,往上提溜……妻子还在执拗地往下坠,苏立名抱不动,也拉不起,情急之下,双膝轰隆着地,然后,扬手向自己脸上掴去。他落了泪,近乎喊叫一般,“操他妈,我听你的,听你的还不行吗……”不知道是因为仇恨还是因为确定了同盟,苏立名虚脱地抱住妻子,不停地颤抖。妻子半跪下来,抱住他的头,使劲往自己胸口上贴,眼泪哗哗地流……

原来在电话里嗯嗯啊啊打哈哈的姜大头、罗小圈、王明新,都去了。李义廉的司机屠衣朋穿得人五人六,站在李家仿欧式的三层乳白色别墅下指挥着干这干那,说话声音都亢奋地像在吵架,动不动就“李总给我说了,这事儿得这么这么来……”

许晓也打扮得一身喜庆挽着苏立名的胳膊准时来了,挽得很紧,生怕他一不小心就出溜走了似的。赵志良抱着吉他,也来了,跟请来的乐队在合音。看见苏立名过来,匆促一笑,尴尬挂满眉梢眼角。苏立名赶快转过身,佯装没看到他,转身转得太急,差点把自己绊倒在地。

同学里,没来的,也只有远在远方的段长仁。

到了院子里,一行人都被分派了活计,兴高采烈地忙活去了。唯有苏立名,跟着拾掇了几条板凳扫了一圈地,就没事可做,讪讪地,站在那儿,不住地抽烟。忽然背后被捶了一拳,转身看见是李义廉,红光满面,“老苏你也来了,来得好!”拔出烟给他,周围也都招呼散了一圈,“老苏你不是写得一手好字,今儿受累,让亲众们瞧瞧。”苏立名反应过来,很受宠若惊,点头“哦哦”道,“我这就去写,这就去写。”

不远处,许晓看到他的表现,鼓励性地冲他眨眨眼。

苏立名咬住嘴唇,心说,要做婊子还计较什么贱不贱。但愿他之前说的那个私立学校的事儿还有用,为了家,为了孩子,老子豁出去了!反而涌上一些悲壮的心情。笔墨研停,悬腕凝神,龙蛇落纸:

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苏立名一手平生倚傲的梅花篆字,但是知道的大约也没有几个,包括他的妻子。他把“情”的左半边换了一个“钱”字旁,也没人发现。李义廉拍拍他肩膀,大家便都说写得好。就这么狠狠表现了一天。到了晚上,许晓哄睡了孩子,摸黑来到他栖息的沙发上,对他很是温存了一番。苏立名感慨地想,和众人齐步并肩,方向一致,生活才他妈给你个好脸子看啊。

翌日,从早上开始就下了雪,到得中午,雪已经很厚了,可还在下着。吉时已到,接连不断的炮竹捧出内心鲜红的响声,之后,伴随着外面的乐团歌舞,宴席开始起来。很丰盛,也很讲究,据说是从省城请来的厨师。姜大头搛了几筷子,还没放进嘴,就说:“好,好,上一次县长公子的喜事也没这个滋味,到底是李总,还是我们老同学有本事!”王明新他们也纷纷点头称是。

苏立名攥着酒瓶,要给自己倒一杯,桌子底下被许晓照大腿上掐了一把。罗小圈说:“老苏厉害啊,还没开始呢就要喝上了!”然后他们继续在那里回忆李义廉的细碎往事,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每一件小事都彰显出主人公日后发达的非凡征兆来。

正在这时,李义廉携着何青青出来了。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开着白花。

何青青的脸是青色的,婚纱下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也都是。她冷。也许是缭绕的烟气挡住了,或者是脸上的妆化得太浓,看不清她的眼睛。她在旁边努力使自己矮一点,好和李义廉相称。

音乐生猛地响起。许多人围着他们在台上乱糟糟地讲话、拜天地、闹哄。苏立名刚要起身,许晓早防着他呢,拉住他的衣角,“马上新人要下来敬酒了,你死哪儿去?再坚持一会!”

台上,李义廉按住话筒,泛着红光:“上学的时候,我是最不被那些老师同学看好的,他们太自以为是了。那时候我坐最后一排,天天在那儿偷看你何青青的笑,他们都说你笑得好看,我也知道。我看了你三年,你都没有转头正经看我一眼。”李义廉哈哈笑了,“这没什么,现在轮到他们远看了。怎么样,青青,再笑一个给大家看看?”李义廉说着在何青青的胸贴上提了一下,这个动作溅起底下很大一片暧昧的笑声。李义廉揽住何青青,把他酡红的大脸贴近她,“笑啊!”

何青青的脸像是冻了冰,嘴唇错动了几次,都组合不出一个合适的弧度。李义廉的眼神欺压上来,逼视着她,何青青咧了一下嘴——如果说那也算笑的话——李义廉很满足,哈哈干笑了两声,开始下来敬酒。

很快,李义廉拉着何青青敬酒到他们这一桌。他把何青青拉得更紧一些,带着一些炫耀又轻蔑的样子。李义廉说:“都是兄弟,青青,这一桌你得喝,这样吧,一个人喝俩,算也替我陪着老同学一个!”

姜大头挥舞着手说:“哎呦哎呦,李总这可使不得,这样嫂子就喝坏了……”话没说完,李义廉立睖了一下眼,说:“嗯?”超市开在李义廉新开发小区附近的姜大头就憋红了脸,不再吱声。

李义廉顺势看了一眼何青青,还笑着,眼里却都是隐隐的威风。何青青按着胸口,咽了咽喉咙,一咬牙,倒了两杯,喝了下去。李义廉才满意地笑了,“这才好嘛,乖,要听话,见了老朋友怎么能不喝尽兴呢?来,接着!”

何青青看着酒杯,像看着毒药,她掐住脖子,不断上涌的酒气逼出她汹涌翻卷的眼泪,那些破碎的泪水挂在她的眼角,呈漫漶的状态,冲溃了脸上的粉妆,所以显得她的脸上很脏。那可是月光一样皎洁的一张脸啊……何青青眼睛起雾了,从大雾后面看了桌上一眼,眼里都是乞求的意思,像溺水的人,以绝望的姿势乞求谁给她扔来一根稻草。

他们都看到了,却都低下头,看着宴席上的盘盏或地面上的脚尖。没有一个人挺起脊梁。苏立名想抬头,许晓就杵了他一下,率领他也低下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托盘里已经倒了八杯酒,一字排开,何青青喝完一杯再拿一杯……透过眼泪,苏立名看到她眼中丰沛的决绝的湖水,他仰着脸看向天空,天上雪花那么繁盛,像是谁的心被撕碎了,一片片往下绝望地扔……

按照李义廉的要求——他说他不能喝酒,由何青青替他表达一下意思——他们每一个老同学,当年每一个喜欢何青青的人喝一杯,何青青就要回敬两杯。姜大头、罗小圈、王明新都依次站起来欠身喝了,喝得时候还看着李义廉说着种种恭喜祝福的话,却都不敢看何青青青泛紫的脸。

轮到苏立名喝的时候,何青青还没敬酒,他就开了一瓶,说:“老段没能来,他在电话里让我替他敬一下新娘子……”对着李义廉笑,“李总,不是你我还喝不上这么好的酒呢,这次让我喝个够,连新娘子的,我也喝了吧……”许晓站起来,趁给他倒酒的间隙,低声道:“私立学校!别逞能!”

苏立名闻听,便蔫了。两只手端着酒杯,愣在半空中,缓过神,一饮而尽,尔后,头缩进棉袄领子里,坐下来,不再吭声。李义廉何青青走开之后,苏立名拽过酒瓶,一下子倒满所有酒杯,恶狠狠地说:“来啊,我们他妈接着喝!”姜大头、罗小圈、王明新拉住他,“老苏你喝多了,悠着点儿。”苏立名抱着酒瓶,不让他们夺,还兀自说着:“这酒真好啊,都再喝啊,怎么都他妈不喝了……”许晓原先红扑扑的脸早都绿了,终于摁住他,拿茶水泼他脸上,然后转过身对同桌的人陪着笑说:“这死人喝醉了就这样,今儿李总大喜,他是太高兴了……”

苏立名趴在桌子上,默然不动,抽出纸巾,笑嘻嘻的,不停地叠飞机,叠好了,还幼稚地掷出去,嘴里念念叨叨的,“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逍遥……”人们都笑,这狗日的,是真喝醉了。德行!

这边,何青青在李义廉逼视下,一圈一圈敬下来,喝了许多酒,撑到最后,她端着酒杯,像端着内心的眼泪。在转身的时候她踩着了婚纱,摇晃了一下,轻飘飘地,要往下倒。在倒下之前,她想起昨晚屠衣朋和她说的,“姐,你知道为啥老爷子后来不配合治疗一心寻死么?”她疑惑地看着这个笑容叵测的瘦小男人。“他让我告诉老爷子的,说姐你看病的钱,是陪他睡觉得来的。”屠衣朋喉结浮沉着,索性说破,“他见老爷子住院一年多,花了那么多钱,又要好转,觉得是个累赘。”何青青的脑袋“轰”的一下子炸开。屠衣朋还在那里补充,“我也不想给你说的,可今儿他还和以前的女的去鬼混,我开车的时候往那女的胸前看了两眼,他狗日的就借着酒劲劈头盖脸揍了我一顿,我气不忿……”

……何青青躺在冰凉的泥地上,她想,倒下真好啊。漫天的雪花都开了,像是赶来为她陪嫁,她笑了,两行眼泪却兀自爬出,很快便隐入鬓发,一路流淌下去,最后在耳蜗里汇合……她就躺在那儿,谁也拉不起来,缓缓闭上眼睛,雪花大朵大朵覆盖她,像为她再次穿上婚纱,或是一袭洁白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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