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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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9-08-28    文章标签: 陈雪     浏览:264

突然醒来的时候,世界尚未被命名,眼前一片光亮,女人对于周遭的事物,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受,薄纱窗帘透进天光,是清晨了吧。眼睛似乎仍在对焦,看到许多东西却看不清楚轮廓,白茫茫雾蒙蒙的,她只是凝望着周遭,不知过了多久才能够看清楚东西,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床头边的柱子,感觉古旧的床架,沉重的柱子四边皆有,床头有一整片床板,床板上雕刻着繁复的图案。她伸手触碰床柱,圆弧带方角,隐约木香,她转过头来,发现身边躺着一个男人,陌生人,她诧异地回头,继续凝望着床柱。

那形状怪异的床柱,或许可以挂上帘幕,她心想这简直像船一样的床铺是怎么回事,躺卧着的床铺柔软,身体像陷入云朵里,身上的被褥轻柔温暖,整个房间散发着洁净好闻的气味。她又回身看着陌生人,继而,意识像被唤醒、事物的名称在脑中一件一件喊出名字,棉被,床单,床边柜,立灯,陌生男人,以及她自己。

然后她知道那奇异的感觉由何而来了,她可以想出这些物件的名字,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关于自己所有讯息都想不起来,这儿是哪里?这个男人是谁?

我是谁?

对啊!我是谁呢?

她问自己。

没有信息。

掀开棉被,她不认得自己的手掌,手心,手臂,像看见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自己的身体,她不但不认得这个身体,也不认识自己。这个她正在思考。正在移动身体。

没有名字,不知道身份,年龄,从何处来,做些什么,通通不知道。

她试着发出声音,喉咙里发出她从没听过的声音,自己吓了一跳。

她慢慢起身,下床,感觉非常恐怖,所有的事情都不知道了。缓缓地走几步然后她蹲在地毯上紧靠着墙角,不停地发抖。

还是想不起来。

床上的男人动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一个皮肤很白眼睛细长的男人,他看着她这边,“美娜啊!你怎么蹲在那儿?”

他叫我美娜。她低语着。

 

“那么是认识的人。难道这个人是我的丈夫吗?”她脑袋里直觉地生出这些字句,“丈夫”“认识的人”“美娜”,这种感觉怎么说呢?不记得任何事,但有些东西她知道,那是纯粹常识性的东西,但自己是谁以及眼前这个人是谁却毫无所悉。

一阵晕眩,她想要起身,身体却软瘫滑到地毯上。

男人起身,走到她旁边,将她扶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呢喃着。

“你病了吗?”男人说,那种关爱的样子,她想,自己大概是他的情妇或是女朋友。

她摇摇头。

该如何分辨自己身在何处,该如何不着痕迹地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及身份呢?她使用着这个陌生的大脑,拼命地搜寻着。

找不到想要的资料。

是在做梦吧!做了一个失去记忆的梦,“失忆症”,这种情况就叫做失忆症,可分为失去长期记忆,及短期记忆两种,也可以分为暂时失忆,与永久失忆。或是闲歇性地失忆。

 

他抱着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材纤瘦,跟高大的他不成比例,她发现自己长发披肩,发现右手臂上有许多旧伤痕。

“没事,我只是头晕。”她说。怎么可能没事?但要怎么告诉这个不认识的人呢?

到浴室去梳洗,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神,薄薄的嘴唇,两颊散落的雀斑,我几岁呢?三十多吧,女人问自己,到底叫做什么名字呢?美娜,男人这样叫她,那她姓什么呢?她抚摸着镜子里那张脸,那是谁的脸呢?跳进浴缸里,打开热水往身上冲,每一处被热水跟肥皂泡沫经过的地方都是那样的陌生。

这时候男人打开了浴室门进来了,她仍在冲水,男人在刷牙,嘴里咕哝着什么,她听不清楚,然后是电动刮胡刀的声响,她把水龙头关掉,站在浴缸里不敢走出去。男人回过头来看着她,把洁白的浴巾递给她。

这是怎么回事?好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了,男人的动作仿佛这是好几百次相同的早晨的例行公事那么熟悉,但她什么都不记得,如果是夫妻为什么会住在饭店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自言自语。

“美娜,你今天真的怪怪的啊!”男人说。全身赤裸的,健壮光滑的身体,这个男人几岁了呢?到底叫做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她旁边呢?

“下楼去吃早餐吧!”他揽住了她的身体,有一点点熟悉了,刚才这男人不是才抱过她吗?残留的记忆是十分钟之前的。

椅背上放着她的黑色露背洋装,高跟鞋,黑色内衣,她慢慢穿上这些衣服,好像在帮别人换装,为什么这个女人穿着这样的衣服呢?从头到脚一身的黑。

 

跟男人一起下楼到了饭店的餐厅吃自助式早餐,典雅的大厅,弥漫着一股怀旧的气息,她不禁哑然失笑,什么都不知道,却还知道什么叫做怀旧。她还不知道这男人的名字,但她已经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在电梯里看见酒店的介绍,莱佛士皇家酒店,位于柬埔寨金边市,她知道柬埔寨,一定是以前读过的地理知识,或许她来过这里,谁晓得,她跟柬埔寨之间,正如她跟自己之间,目前都是一片空白,谁知道她怎么来到这儿的?

这种情况非常诡异,女人逐渐想起许多事物的名称用途,日常生活所具备的知识,唯独忘记与自己这个人相关的事物,她的身份,她的背景,她曾经发生的一切。这是《谍影重重》的剧情啊,她连这个都知道呢。

 

因为男人看起来不像个坏人,而且跟她好像有某种亲密关系,所以她决定向他坦白。

“其实,我不认识你。”吃早餐的时候她这样对他说。这间餐厅从刀具餐盘到桌椅地板,材质精美、造型古朴,完全是电影里旧时代高级餐厅的场景。为什么她住在这样的地方呢?

“毕竟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他说。

“不是时间的问题,是因为我忘了,我什么都忘了。我忘记了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也不记得你是谁,为什么你在我身旁。”她回答。

“你这么无情啊?一觉起来就把我给忘了。”他露出非常温柔的微笑,伸手揉弄了她的头发。

“老实跟你说,我真的忘了,我什么都忘了,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躺在同一张床上。关于我自己的所有事我都一无所知。”她缓缓地说。

 

他望着女人。迟疑了好几秒钟。

“你不是开玩笑的吧!”他说,表情也严肃起来了。

“我真希望这是一场玩笑。”她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一句她说得很小声仿佛自言自语。

“为什么会这样呢?昨天晚上要睡觉之前你还好好的啊?头部既没有受伤,也没有受到什么惊吓?而且你现在看起来很正常,还会使用刀叉,也知道要把沙拉酱淋在生菜上面。”他抓弄着自己的头发,开始自言自语,仿佛受到莫大的惊吓,或许等一会丧失记忆的人就变成他了。

 

时间融化在这毫无生活感的餐厅里,融化在他开启的唇边,多少时间经过了,现在是哪年哪月哪日呢?女人凝望着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坐在这个地方,面对着这个毫无印象的男人。

“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吧!要不要去看医生?”

“这里是柬埔寨吧!我不相信这里的医生。等我回去再说吧!”说完这句话她吓了一跳,好像接下来可以说出更多关于自己的信息,但话语到这里就断了。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所知道的我的任何事情?”她问他。

“如果我们现在上楼去睡觉,一觉醒来你是不是什么都想起来了?”他说。

好主意,值得试试看。

“那是什么感觉啊!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跟记忆?”他问她。

“先告诉我你的名字跟身份,看能不能唤起我一点记忆。”吃完早餐他们手拉手回到饭店房间。

他说他的名字叫做赵刚,是大理人,来柬埔寨金边工作已经两年,半年前去机场帮新任的同事接机,看见她推着轮子坏掉的行李箱很吃力地走着,上前去帮她的忙,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你说你是台湾来的记者,你是替旅游杂志写稿子的记者,名字叫做李美娜,到柬埔寨来采访。”赵刚说。那次他们在金边相处了五天,半年后她打电话给赵刚说要回到金边,就飞来了。她在佛莱士酒店住了三天,醒来就变成这样了。

男人简短地说着他们相遇相识的过程,依然唤不起她的记忆。女人对于这个陌生的自己如此怪异的行径感觉到吃惊。

躺在饭店的床上,他脱掉了他的衣服裤子,牛仔裤里并没有穿内裤,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女人看着男人这么自然的举动,心想自己应该是跟他做过爱了吧!

“请问一下,我们睡过了吗?”女人伸出一根手指试图去碰触他的身体,没有任何碰过他的记忆。

男人叹了一口气。

“真的不是你想象力丰富编出来的吗?你真的什么都忘了?”他靠近她的脸,“记得这个吗?”吻她。

吻起来感觉不错。

感觉到欲望。

失去记忆之前我喜欢这个人吗?有多喜欢呢?直觉告诉我,或许我是喜欢他的。

我应该要试着去喜欢他吗?

之前的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为什么会跑到柬埔寨来跟一个云南人睡觉呢?

那么自然地,不假思索地,她知道该怎么动作,如何配合,她甚至还发出自己很陌生的欢愉,肉体上的欢愉与头脑里的空洞交织着,那是幅什么样的景象呢?这样想的时候脑子里突然显现一个影像,那是一个她在镜子里而身后有个男人把头搁放在她肩膀上的画面,出现了不到一秒钟。

镜子里的她,头发非常非常短。

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脸。

 

“我跟以前不一样吗?我是说做爱的时候。”事后女人问赵刚。

“有点点不同,好像比较安静,甚至太安静了,昨天晚上你说了很多话,后来还去阳台抽烟。”

问这个或许有点伤他的心吧!如果我已经不记得昨天的一切,我跟他就是完全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我跟他做爱只是想找答案而已。

“我们是互相喜欢的吗?”女人问他,他微笑着搂住了她,“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但我现在开始有点喜欢你了,你是我新的记忆里第一个出现的人啊!”女人轻抚过他的眉毛,光线底下他的眼珠是淡褐色的,细长而深邃,她一直往那眼珠的深处望去,逐渐感觉到晕眩。

“很高兴我是你第一个看见的人。”男人两手托着她的下巴,轻吻了她的额头。

“睁开眼睛,世界是全新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看见一个帅哥。这样算是运气很好吧!”

“真不敢想象如果你是一个人在酒店里醒来发现失去了记忆,要怎么办呢?”

赵刚仿佛真的很忧心地望着她,再一次地紧紧地将她拥入怀里。久久久久,她没有开口,一些眼泪涌出,内心深处有无法辨识的悲伤。

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是我。在异国,在陌生人怀里安静地哭泣,现在,无论什么地方对我来说都是异乡。任何人,包括我自己,都是陌生人。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她问他,也问自己。

“你在金边多留几天,或许慢慢的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他嗓音轻柔,语气和缓,想来是一个温柔的男人。

“原本我们约好中午要跟一些人吃午饭的,你还想去吗?”他说。

“是我认识的人吗?”她知道这句是废话还是说出口。

“有两个你认识,其他是我要介绍给你认识的。你跟我说想去大理旅行,我想给你介绍几个朋友,到了那边有人接应你。”

“我什么都不记得,别人会发现吧!”

“你只要一直微笑就好了,什么都不必说,别人不会发现的,需要的时候我会暗示你,这个人姓什么,谁是谁,我会提醒,反正也都不熟,就当去走走。你一直在饭店会闷的。”

“我只要一直微笑就好了吗?”她说,好熟悉的一句话,在哪儿听过呢?差一点点就要想起什么了,记忆的碎片像破裂的鸟羽随着微风飘散,飘过去了。只是一瞬间的事。

 

李美娜检查随身带的包包,里面有一些美金、护照跟一个小药罐,一个小名片夹,一本黑色皮封面的小笔记本。护照上的名字是:李孟兰,1980年生,女人没让赵刚知道,她也不知为什么要说自己叫做李美娜。她到底是帮哪个杂志社工作呢?笔记本里没有写明,只写了三个紧急联络的电话,那些名字她一点印象都没有。房间角落摆放一只褐色行李箱,如果打开它是否会发现更多自己的秘密。

众人在聊天的时候李美娜都在翻看自己的护照与笔记本,上次入境的日期是六月十四日,离境是六月二十九日,机票的几张存根表示这中间她去过了吴哥窟,笔记记录她去了洞里萨湖、大小吴哥,而后去了金边市,一路上她认识了许多人,笔记本里详细地记载着遇到了什么人,姓名,职业,饭店、餐厅的地址店名,购物的商店,相机里都是古剎、佛像、神庙的照片,湖面如镜、美景如梦,那些巨细靡遗的纪录如今对她而言只是一些字而已。

她胡乱翻阅那些片段的记录仿佛在偷看别人的日记,这个写日记的人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呢?整齐的、凌乱的、甚至无法辨识的字迹,那是她写的吗?女人拿出袋子里的签字笔企图写下一些文字,手却抖得厉害,她用左手按住发抖的右手,终于写出了一些中文字,然而,那看起来跟笔记本里的字迹一点都不相像。这下信用卡不能用了,她担心地想着,皮包里到底还有多少钱呢?就算饭店里有保险箱她也不记得密码了。

跟着赵刚和几个在金边市工作的中国商人到处去逛,炎热的天气里李美娜不停地流汗,一会又进去开着强冷冷气的奔驰车里,错落的空间里不断加温或失温的她,大家都没有发现她失去记忆的事,“只要一直微笑就可以了。”谨记着赵刚的叮咛,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跟这一群商人在这里吃饭喝酒逛大街,虽然他们对她很照顾,但是,我到底留在金边要做什么呢?

我到底为什么会跑到柬埔寨来呢?

 

晚上李美娜喝醉了,晚饭的时候大家都跟她敬酒,谁来敬酒她都喝,她不知道自己酒量好不好,但她企图让自己喝醉,或许大醉一场她就会现出原形,就什么都想起来了,结果没醉,脚步轻飘飘的但是喝不醉,她没在餐厅里出丑,然而当人群散去,只剩下她与赵刚独处,他们在酒店里走逛,酒后的醺醉里,李美娜一点都记不得自己半年前曾经来过这里,她好奇地在这间带着法国殖民风格的酒店里四处巡走,“你之前最喜欢泳池与仙女露台”赵刚带她逐一去看,走出大厅,夜色中的泳池倒映着月光,四周林木摇曳,穿过红色木门,充满仪式感的仙女露台是用餐与表演仙女舞的地方,赵刚对她强烈的反应感到有趣,“之前你写过这酒店的报道啊,酒店的历史还是你跟我说的呢,如今你都忘了。”

赵刚对她说,莱佛士酒店,拥有八十年历史,黄白两色的外观,为法式殖民地建筑,建筑保存完善,设备也经过适度更新,发散浓烈的古典气息,“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说,感觉应该为这里写一篇小说”赵刚说,“甚至拍一部电影,你说,给我拍的话,要叫做落日酒店。”

落日酒店,这四个字敲击着她的心。

我不是李美娜我是李梦兰,谁知道,或许我也不是李孟兰,或许这护照是伪造的,那照片上的人跟我一点都不像。

 

她有一种想把护照撕掉的念头。

回到房间的时候赵刚吐了,用热毛巾帮他擦脸,女人倒热茶给他喝,然后他睡了。

躺在他身边她睡不着,包里的药罐子是什么药呢?有三颗粉红色椭圆形的,五颗深蓝色非常小的圆形,还有三十颗白色长椭圆形的药,这么多药是做什么用的呢?

喝不醉,睡不着,躺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或许这是记忆要恢复的前兆,她继续翻阅那个黑色小本子,打了其中一个紧急联络人的电话,名叫阿卡的人,电话接通,她轻声说:“hello,是阿卡吗?”

“我是。”是个很低沉男人的声音。

“是我啊!我在柬埔寨。”她心虚地说。

“梦兰。你怎么都没消息啊?我找得好心急?你为什么要到柬埔寨去?”那人说。

啪一声她突然挂掉了电话,心跳得好急,冲进厕所开始吐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俩说了很多话,走逛许多地方,都是她上次来过喜欢的地点,赵刚说上次他们在机场相遇,两人都是初到此处,与赵刚交接工作的同事带他们游历此城,那时他们都住在这家酒店,不同楼层,相仿的位置。

此次相约再见,赵刚已经在金边安顿了房舍,李美娜却说自己还要住在莱佛士酒店,赵刚才订了这个房间。头几日赵刚白天去上班,李美娜自己到处晃荡,她失忆之后,正好遇上假期,赵刚尽可能一直陪伴。

为了唤醒记忆,他们把上次的经历重演了一次。

 

“那晚你就是这样来敲我的房门,大概晚上十一点吧,听见房门响,吓了一跳”,他们站在房门口,赵刚举起手作势敲门,还真咚咚咚敲响了几声。

“明明可以按门铃的,你却敲门敲得那么急,我打开门时,好像有谁在追逐你一样,你一脸惊慌快步跑进了我房间。”赵刚说。

“然后呢?”李美娜问他。

“然后你就饿虎扑羊啊!把我扑倒在床上。”赵刚笑起来,作势把她扑倒。

“竟然这样不害臊?”她自己也笑了。

 

他们和衣躺在床铺上,一个人记得另一个不记得,但赵刚描述那个夜晚的气氛好像还流淌在房间里,柔情荡漾,他们这样那样,开始了一整夜的温情。但回忆时他们并不交缠,只是静躺、仰望着酒店房间高挑的天花板,仿佛天上有星,可以随手指出来。和衣并肩这样躺着,感觉更加亲密。

“其实那一晚你不来,我也会去找你的。”赵刚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想不到你都忘了。那个夜晚我永远会记得。”

“你还记得什么呢?我想知道那晚的我,你记得的都告诉我。”她说。

 

赵刚像描述一部电影那样诉说着。

你急急跑进房间,我问你怎么了,给你倒茶,你喝了一口茶,才镇定下来,你说泳池好美,你绕着泳池打转,一圈又一圈,你说月光照在池水上,让人想跳进去。可惜池水淹不死人。

你突然说,“这里太美,让人舍不得死。”

我问你为什么想死。你摇摇头不说话,然后投身向我,我们就倒在床铺上。

赵刚突然红了脸,像想起什么害羞的事,笑笑说:让人害臊的事,发生在我们身上却很自然。你说了,“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那句话一直在我心里回响,分开后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你说过的话,有许多疯疯癫癫的,有些却是那样实实在在,打在心里,像刻字一样。你打电话说要再来金边,我很欢喜,但我听你的语气,又想起那晚你被什么东西追逐的样子,感觉好像无处可逃,非得逃到这里来。

 

李美娜静静流下眼泪,好像体内满满是水,需要认真倾泄,赵刚伸手去拂拭她的眼泪,泪水太多太急,他手就不动了,大大的手盖着她的脸,她感到体内的悲伤无边无际,需要大哭一场,她开始嚎啕大哭,赵刚没说话,只是认真抱着她,“哭一哭会好一点,没关系,就哭吧。”

接下来的两天过得很平静,没有想起什么,但那天大哭之后,李美娜心里有某种郁结松开了,她想着顺水漂流,流到哪算哪,赵刚问她要不要延后班机,多留几日,表定七天,李美娜虽然想多留,却也觉得不该如此,所有一切都自有安排,她只能顺着失忆之前的安排走。

 

上帝用七天创造世界,李美娜用四天想把自己找回来谈何容易。时间到了就该走了。

 

离开金边的前一晚,她慢慢整理行李,小小的行李箱,没有太多衣物,箱内夹层有一本书,是波拉尼奥的《狂野追寻》。封面已经被撕掉,看起来已经被翻得很陈旧了。睡前她翻阅着那本书,对其中许多字句有所感觉,尤其是画了线与注记的部分,可这些微弱的感觉无法唤起什么记忆。

玛格丽特给我们朗读完德诺斯的诗之后—是在你听完某段真的很美的东西后陷入沉默的瞬间,那样的瞬间会持续一两秒钟或一辈子,因为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有些东西对每个人都是有意义的。  

某些东西对每个人都是有意义的,她得把那些东西找出来。她想,就像赵刚那天对她陈述的那样,已经遗忘的,还可以去重建起来,可以再现一次,也可以用新记忆覆盖旧的,只要发生过,就属于她。她现在是拥有三天记忆的女人,这三天的记忆都美好,每一个画面都崭新,她若回了台北,就要一点一点把自己重建起来。

 

最后一日两人早起,她很爱惜地吃着饭店早餐,时间安定在这个空间,发生在这场景的所有事物都像是小说里描写出来的,带着被岁月淘洗过的痕迹,悠悠荡荡,转眼已经成为历史。

赵刚开车送她到机场,他说:“遗忘了过去不要紧,重要的是好好活着,活着就可以创造新的记忆,只要好好活着,生命自有它的意义。”

 

到了机场,赵刚细心交代搭机种种规则,李美娜感觉每个步骤都像印在脑海里一样明晰。终于到了分离时刻,李美娜问赵刚:“你希望我记得你吗?”在机场的大厅里,她感觉到接下来就要一个人面对这陌生的世界了,有些害怕,她没有说出口,赵刚或许发觉了,不断地紧握着她的手。

“如果有天你想起了自己,告诉我好吗?”赵刚回答。

“或许,那时候我会回来金边找你。”她说。

“就算一直想不起来,还是可以回来金边找我。”赵刚说。

她摇摇头想甩去那些没来由的伤感,她用力地拥抱了赵刚,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些画面非常熟悉,是过去某一刻的再现,答案可能都在台北,她得回去找出来。于是她放开赵刚,转身快步走进候机室。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她脑中出现这个声音,有一部电影,光线昏暗,音乐婉转,她脑中赫然出现电影里两个男主角的脸,是年轻的梁朝伟跟张国荣,她曾经看过一盏灯,纸质灯罩上印着大瀑布,灯罩会慢慢旋转,不如我们从头来过,音响里播放着音乐,有个声音说出这句话,不只是台词,她想起有个男人不断地对她这样说,每次一说,她就会嚎啕大哭。

原来人生真的可以,从头来过,这世上真有如此大脑机制,使人一夜失忆,又在瞬间全部记起。

 

“再见!我希望能再见到你。”她转头大声对赵刚说。

赵刚似乎没有听见,他一边往前走,又不停地回过头来对她挥手。

 

就在赵刚离她越来越远,逐渐离去的背影里,她听见行李箱轮子在地板上滑动的嘎啦声,她忽然记起了一切。记忆来得如此之快,好像从来未曾消失。半年前他们就是在这个机场,就是这个轮子坏掉的行李箱让他们认识的,那时她推着东倒西歪的行李箱,赵刚从背后走过来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然后她回头,看见高大的他。

她记起来了。“我不是李美娜。我叫李孟兰。我对你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我没忘记,我都记得,我只是剔除了我想遗忘的,我只是恨不得自己人生全部抹灭,记忆改写。我希望不记得于是我就忘却了。

 

上次在金边偶遇,相处了几天,这次,她是来道别的。她原是一个有丈夫有孩子的女人,两年前孩子意外过世之后,她就开始不断地自毁,她过度工作、四处出差,长期酗酒、在异国与陌生人偶遇,就假借身份与他人交往,回到家时她无法面对她丈夫,不能忍受屋里没有孩子的声音,“不如我们从头来过,过去的一切都没关系。只要你回到我身边,别再逃开了。”丈夫温柔地说,“可是我已经坏掉了。”她说。孩子的猝死,好端端抱在怀里活泼泼一个孩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尸体,她无法面对这样的死亡,死亡不由分说,不给任何机会,而她无法怪罪任何人,“孩子可以再生,只要我们依然相爱,只要你还在我身旁。”阿卡说,他怎能这样说?那段时光,她变得恨他,好像就是因为他无尽的温柔,使她变得无路可走,悼念需要时间,但他的光明、正向,他那些努力想要重新整顿生活,想要让孩子的死亡变得更轻微无伤的所有举动都让她发狂,她没有能力杀掉自己,于是就杀死他们的婚姻。她坚持要离婚。阿卡把房子留给她,她却没办法好好待在屋子里。

 

离婚后她开始疯狂地工作、旅游、在异国与陌生人短暂交往,“倘若我没有结婚,那么我就不曾怀孕,倘若孩子没有出世,也就不会死去。”她恢复婚前浪荡的生活。每天夜里她都在浪游。“我没办法从头来过。”她哭号着,企图变得更坏一点,然而再多的浪游也挽救不了她。她无法回到过去,也不能重新来过,她只想死。每夜她用刀片划开自己的手,流出一点点血,薄利的刮胡刀片划开皮肤,那种痛楚才可以使她继续呼吸。

 

在状况最差的时候,一个念头闪现,她记起在旅途上认识的陌生人,是最良善的那一个,在半年前因为采访飞到柬埔寨,那次的旅行因着圣地的洁净使她仿佛看到了一点点得救的可能,她记得那些佛窟里的神像,记得那些良善的人们,以及最后回到金边时,偶遇的商人。她在浪游时从不动情,但是那个叫做赵刚的男人与众不同,他笑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那几天的他们一直像朋友一样相处,赵刚以礼相待,对她没有半点轻薄,直到最后一天,她去敲了他的房门。

 

对,去找他。

那个声音对她说,去寻找那个在异国认识的男人,那个仿佛从往昔腾空复印而来的酒店,非常适合寻死。

赵刚对她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她失去所爱、对生命绝望,他不知道她企图自杀,长期自毁,在他面前,她就只是一个半年前偶遇的女子,记者、作家、陌生人,他只知她流露一股神祕的气息,但就是因为这份不知情,他对她毫无防备,不能阻止她死。

她原本计划好就要在那个有个绝美泳池的酒店某一处安静角落静静地寻死,但她一到酒店才发现自己其实想活,她想逃避的只是痛苦的感觉,她没有能力寻死。在失去记忆的前一晚,“今天就要死。”

她独自在饭店的花园里绕圈,一圈又一圈,她带去大量的安眠药与感冒药,手上提着一瓶威士忌,只要将那些药物混合着酒精全部吃下去,一定可以死在这个她最喜欢的酒店,她的计划如此缜密,却在花园里因为看见天上的月光而打消了死意,她记起来了,那晚的月光,饭店花园高大的树丛间延伸而上的黑夜里一轮月圆,银色月光洒落游泳池水之上,她不断从天顶圆月来回凝望这月光洒落的过程与其映照的范围。

内心的悲伤绝望慢慢转化成一种极为慢速、无限延伸的感觉,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更接近于空,仿佛前方没有什么在等待,后面也无任何事物在追赶,过往所以错误、伤害、痛苦都在这些光照之下消融,连她这个人的存在也被融化在这无边的银色月光里,她第一次有了肉体几乎消失的感受,着魔似的一直凝望着那一片月光,或许就是这份强烈的印象,她经历了长久以来最安稳的一次长眠,使她在第二天起床后暂时地失去了关于自己的所有资料。

我全都想起来了,赵刚。

我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我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不是任何人,我如何看待世界全凭我的意识决定,世界是新的,即使痛苦是旧的,凭借着意识的改变,我可以在剎那间完全改变。她感觉世界就像魔术方块一样,可以不断再生重组,自己过往的生命、所有经历的事件,都不再只是过去她想象、理解的那般,意义并非早已被固定写就,她确实失去了一个孩子,但未必她就只能痛苦地寻死。痛苦是真的,死亡是真的,逃避没有用。

如何穿过痛苦而不毁灭,有很多可能,她必须自己去创造出来。

她继续往前走,她知道等在她前方的是什么,她要回到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逐一收拾那些宝宝的用品,那些小小的衣裳,还留有宝宝的气味。她可能会痛哭,会崩溃,会一次一次再现当她瞌睡醒来发现孩子已经死去时的惊恐与懊悔,她会把这一年里应该体会的痛苦悲伤都再体会一次,或许多次。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但她想要去承受,去体验,她想要或长或短地认真经历,用手指用身体去触摸感知那些情状与质地,宝宝出生,成长,以及死亡,她短暂的生命里所有的一切,每个细节,她不想再抱头鼠窜,她要抬起头走向前去迎接,宝宝值得她这样做,她不愿再为了逃避痛苦而遗忘,她不要因为恐惧失落而拒绝去爱。

那满池的月光啊,那座充满回忆的酒店,她拾级而上,一步步踏上那座回旋阶梯,犹若进入记忆的长廊,她庆幸自己还能痛哭,还有能力颤抖,还可以拥抱着谁哭泣,因着谁的体温感到暖和,这个活生生的身体虽然无用,却结实地承接了她这个生命的存在,我们不会因为看不见一个人不能去爱。我们不会因为一个肉体结束生命就取消她的存在。

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机舱,找到自己的座位,沉稳地放置背包,扣上安全带,她听见飞机起飞前在跑道上的滑行,不一会就会拉高机头,提起机翼,进入高空。

 

她凝望机舱边狭小窗户,机身进入云层,万物都在云雾底下,她好像还可以看见那位于市中心热闹街边,那座淡黄色的酒店,落日余晖中缓缓淡去的形影,标志着旅人没有记忆的时光,幸而那儿没有成为她的丧身之所,反倒有机会成为她新生之处。她将要回去书写它、她要设法记住这个属于她的落日酒店,以及那个善意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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