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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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7-05-09    文章标签: 夏阳     浏览:221

曾晨

世界安静了下来。

安静是因为这部新买的降噪耳机,Bose QC35,头戴式,我没有播放任何音乐,买它单纯为了屏蔽外界的声音。

我扫过办公室的人群,像是在看关掉声音的电视剧。我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新鲜出炉的八卦,主角是我的老板戴远洲和他的情妇。昨天,他们在酒店开房的视频被泄露到了“千山之城”论坛上。

一只女人的手在我与显示器中间来回摆动,像汽车雨刷,那只手是如此美丽,五根手指修长干净,令我烦躁,我觉得她是故意的,因为我憎恨美丽的手。

漫长的几秒钟后,我对那只手的主人笑了笑,我不记得她的名字,按照办公桌排序,她是七号。

七号对我做了一个摘耳机的动作,我无奈照做,噪音扑面而来。七号问我看没看“那个”。我问哪个。七号诡异地笑,说别装了,整个千山都传开了,虽然原帖被删,但视频已被人下载,正在无数个微信群里流通。我说,哦,那个啊,怪不得老戴今天没来。七号说,估计正在家跟老婆闹离婚呢。

我不明白七号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拉下水,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我不想因为讨论一段偷拍的情色视频就丢掉工作,尽管这份工作薪水微薄,公司只有不足十名员工,主营业务是在公众号上卖贴牌化妆品。

我对七号说我还得赶稿,将注意力回到显示器上,一上午了,就写出一个标题:魅惑佳人新色号闪亮登场,在你的唇间点燃冬季烟花。

烟花……还有十三个小时就要跨年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声音是我喜欢的,就是烟花在天空炸开的声音,砰!

再一次,我因这座城市的失信而愤怒。今早收到新闻推送:基于环保原因,从今年起,千山跨年烟花秀正式取消,望市民谅解。

这算什么啊,开玩笑吗?

让我愤怒的还有别人对这件事的态度,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那可是烟花秀,你们宁愿讨论一个出轨的中年男人也不愿关注延续了十几年的传统?

办公室里越来越热闹,显示器的光照着我出油的脸,我心乱如麻,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魅惑佳人新色号闪亮登场,在你的唇间点燃冬季烟花”。我在下面写:今年没有烟花了,你们这帮傻逼,买这个口红就等着中毒吧。

保存草稿,关机,背包走出公司,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离开。

到家楼下,我看到“顺民彩票站”的老张头站在门口抽烟,早晚抽死他。我别过头,加快脚步,老张头还是看到了我,对我喊,曾晨,今天怎么这么早?我说,老板出轨,提前放假。老张头吐了口烟,一脸坏笑,来一注?我说,滚蛋。老张头说,别呀,说不定你还能再中一次呢。我没搭理他,低头上楼。

回到家里,我沮丧地发现生活从未改变。这个猪窝还不如公司。我的人生就是在一台台电脑之间位移,顺便制造出一堆信息垃圾。家里的台式机亮着,壁纸是一句话:What A Wonderful World。

这句话是哪个傻逼说的?更傻逼的是我为什么会把这句话设置成桌面?我努力回忆,终于想起来,这张壁纸不是我设置的,是程航。

我憎恨美丽的手,这就是我和程航相识的原因。

我们是在一个名叫“六指琴魔”的交流群里认识的,那更像是一个网络版的互助会。群里都是像我们一样有畸形手指的人,我们在群里讨论别人看我们的目光,讨论生活中的困难,但后来我发现,虽然我和他们有同样的生理缺陷,却不代表我们就能在精神世界互相安抚,多长一根手指并不能保证你变成一个善良的人。除了程航,他在私下加我好友,我们更聊得来,于是一起退群,那时我对程航说,要不要见个面?

当晚程航来我家喝酒,我才发现他心情烦躁。问他怎么了,程航说他老婆想要个孩子,但他还没有准备好做父亲,两人天天为此吵架。我说你想开点吧,你老婆没你也能生。

程航看我家里一架子书,感叹说,文化人啊,给我出出主意。我想了想,走到书架前,闭着眼睛抽出一本,封面上写着漫长的告别,雷蒙德钱德勒,递给程航,看完这本书你就懂了。程航说,这本书是讲生孩子的?我说,可能吧,没看过,微博抽奖中的。

程航说,你还喜欢抽奖?我说,抽奖是我最大的爱好,看见就参加,有瘾。我又问程航,你有什么爱好?程航说,我喜欢分享食物。我说,太好了。

程航端详着那本书,塞进背包,说了声谢谢。我说别急着谢,你还得还给我,我有个原则,奖品不送人。程航严肃地说,如果我就要你的奖品呢?

我有点尴尬,不知所措,程航笑了,逗你呢,看完就给你拿回来,不过,我来你家一趟,就让我空手回去?

我想了想,拿出下午从超市买的零食,递给程航,你爱吃,都给你了。程航拿出一条润喉糖说,这是我的最爱。他拆开那条包装,一条五盒,留下四盒,扔回一盒,对我说,见者有份。我接住,看见上面印着一颗奇异果,问他,你不喜欢奇异果?程航说他对奇异果过敏,误食若不及时送医,很快就会死。我没说话。

程航最后说,其实我们离死亡很近。

我和程航第二次见面时,我就理解了他的这句话,因为当时我正准备自杀。

那时候我热衷于一种名叫“周周彩”的彩票,每周六开奖,21选5,最高奖金五百万,怎么看都像骗钱的,但我不在乎,我只喜欢参与。并只买一个固定组合——1,2,3,4,5。

那个周六,我像此前一样坐在电视前,等待宣布与我无关的大奖,我看见摇奖机开始工作,号码球倒入腔体,像含在嘴里的跳跳糖,三条悬臂摊煎饼似的匀速搅动。小球四处逃窜,出口打开,一颗球掉落下来,镜头前的女主持人晃着屁股拿起,对着镜头,一号。这周没白买,我心想。

摇奖机继续工作,又一颗小球掉落,二号。女主人笑着说,前两个号码是一号二号的情况,此前只出现过一次。

搅拌,开口,掉落,三号。我紧张起来,调整坐姿,感到心率正在上升,还有点口渴。女主持人发出夸张的“哇哦”声,忽然,四号掉落,我感觉整个世界跟我一起沉默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地球只能听到人们的心跳声。

五号。

不可思议。

女主持人在电视上激动地说,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五星连珠”,接着是公证处两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在宣读些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虽然我可以肯定没有出错,但还是想第一时间拿出我的彩票核对一下。

可是,我的彩票呢?

这不是我第一次弄丢彩票了,买它是一种习惯,却从未期待过中奖,现在我的轻率遭到了惩罚,我根本不记得把那张彩票放在哪里。

钱包,平时都是随手塞进钱包的,找到钱包就可以了,新的问题是,钱包又在哪里?我回忆自己最后一次使用钱包的场景,下班后在公司楼下买了包烟,那时候钱包还在,我从烟店老板的手里接过零钱,放回钱包,塞进口袋……

出租车!

我记得那晚加班,末班车已走,我是打车回来的。我在手机上搜索当天的出租车订单,找到了车牌号,还有司机的名字,他叫方宇。

我打给那个叫方宇的司机,他态度恶劣,不承认拿了我的钱包,这不意外,如果能承认他早就还给我了。我没时间跟他废话,立刻投诉给出租车公司,对方承诺会在一周内为我解决。时间足够了,因为彩票的兑奖时限是六十天。

六十天的最后期限是12月31日,那时我已找到我的钱包,幽默的是,它一直都在沙发的靠垫下面。而我却站在楼顶,因为钱包里并没有那张彩票。楼下聚集着一群看热闹的人,有人对我喊,小伙子别想不开,有人喊,上面是男的女的我看不清,还有人在接电话说,等我一会儿,这有人跳楼,你们先喝,我看完了就过去。

手机忽然在口袋里振动,我腿一软,差点掉下去,慌忙抓住栏杆,人群发出一阵惊叹,来电话的是程航,我挂断了,此时却勇气全失。只能重新整理情绪,刚有点感觉,电话又震动了,这次我接起来,程航说,你忙什么呢,怎么挂我电话?我说,忙着自杀呢。程航说你真逗,马上跨年了,找你喝点,顺便把上次那本书还给你,你别说那书还真好看。我说算了吧,送你了。程航说,别,奖品不送人,再说我都到你家楼下了,你不会没在家吧?我说你看到楼下那帮人了吗?程航说我看见了,怎么回事?我说,你顺着他们的眼睛看。程航说,我操。

程航上来后,不敢靠近我,学电影里的谈判专家,让我想想生活里美好的事。不说还没事,越说我越想死。就在我下定决心的一刻,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天空被照亮,星星点点,如同一场流星雨。

广场的跨年烟花秀开始了。程航说,新年快乐。

我说,新年快乐。

我和程航一起下楼,他把那本《漫长的告别》还给我,我们看完烟花,喝到烂醉。程航说,兄弟,你不能死。我说,为什么不能?程航说,你现在死了,就永远成了一个沉默者。我不懂程航的意思。程航说,你知道提希丰吗?我说什么玩意?程航说,提希丰是希腊神话中复仇三女神之一,是他最喜欢的神话人物。我说然后呢?程航说,没然后了。

尴尬了一会儿,程航又问我,烟花是怎么死的?我说,炸开。程航说,对,炸开,你也应该如此,我们都应该如此,炸开,你有没有恨的人?我说老戴吧,这孙子总刁难我。程航说,你现在死了,老戴最开心,因为你再也没有机会对他复仇了。

程航最后说,如果要死,就要变成烟花,变成提希丰,变成复仇者,让你恨的人不得安宁。

变成烟花吗?我看着程航的眼睛。程航没再说话。我追问程航,你想过死吗?程航说,我没想过怎么死,但我想过死后的事。我问那是什么,程航说他只想在葬礼上放自己喜欢的音乐。程航拿出手机给我放了一首歌,封面是个呲牙笑的黑人。程航介绍说,这人叫路易斯阿姆斯特朗,这首歌叫What A Wonderful World。

我们沉默地听完那首歌,那天以后,我的电脑壁纸就换成了这句话:What A Wonderful World。

我再也没想过自杀,也不再参与任何抽奖,人生斩断首尾两端,走上正路,踏踏实实地卖伪劣化妆品,同时寻找到一个新的爱好。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拯救过我的程航,却在下一个跨年夜落入深渊,他即将临盆的妻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同时离开了这个世界,后来我几次想去看看他,都被他拒之门外,有时候我想起程航,就会去听What A Wonderful World。

我的新爱好,就是我此刻正在看的视频,视频是我亲手拍摄的,藏在私密文件夹里。

起因是我某天路过四季酒店的时候,看到我老板戴远洲的黑色奔驰S600停在门口,直觉联想到每次开会时他那闪烁不停的微信消息,傻逼要求我们开会把手机静音,就他那个跟村口的破喇叭似的,时不时的还一脸痴笑着回复。我拎着从超市买回来的一塑料袋蔬菜坚定地等在四季酒店门口,把自己想象成自然纪录片里观察猎物的狼。老戴开会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咱们公司要有狼性。

终于,一个小时以后,一个女人挽着老戴的手上了车,汽车在路口消失,我走进四季酒店,问前台,刚才有位先生住308号房间是吗?前台姑娘警惕地看着我,问我有什么事,我们不能泄露顾客隐私。我说,那是我朋友,他手机落房间里了,你帮我看看。前台姑娘对着耳机麦克风说,三楼,三楼,阿姨你刚才收拾308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部手机?好的。姑娘抬头对我说,房间里没有手机。我说知道了,没事。临走,前台姑娘笑着问我,你是捉奸的吧?我说,你们不是不能泄露顾客隐私吗?

老戴是个迷信的人,恰巧有几次他出差都是我给订的酒店,他只住308号房间。回去以后,我在论坛上找到一个人,加了微信,付了一千五百块钱,一周后收到快递,里面是一个隐藏摄像头。回到四季酒店,确认前台值班的是另一个人,开了308号房间,将摄像头安装好。

那是我的精神世界空前富足的一个月,每天我登录账号,追剧似的看新拍摄的视频。当然,绝大多数视频都没什么意思,很多是单身的差旅人士,进了房间倒头就睡,偶尔一些情侣开房,笨手笨脚的,大多迅速缴枪。唯一有点意思的是一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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