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老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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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8-11-10    文章标签: 宋倩文     浏览:216

凌晨一点,朔城汽车站灯火通明。

门口的烤羊肉串摊子滚着一阵焦香四溢的烟雾,摊主一只手翻动着烤炉上成排的肉串,另一只手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孜然、花椒面、辣椒面之间。我站在十米开外,只觉得天上地下,全是那浓墨重彩的香气。

烤炉前的条凳上,坐着一水儿的不良少年。唯独角落里伛偻着一个中年人,他穿一件旧夹克,吃串儿时身子压得很低,抹嘴、吐痰的样子像极了老肖。

很多年前,老肖和我坐在同样的位置,100串羊肉,100串腰子,风卷残云之后打个膻腥的饱嗝,满足的不只是胃。回家的车上,夜风呼呼地飞乱了我的头发,老肖则在一旁哼着歌,还用脚打着拍子,惬意得不行。

那一年,他穿着十块钱的大裤衩,蹬一双缺了口的拖拉板,胡茬扎人,好吃成性,我们穿过朔城的大街小巷,却不知道,无论往哪儿走,都逃不出人生的如来神掌。

1995年,老肖不顾身边人的一致反对,离开了朔城化工厂。他听说本地产的中药材在台湾卖得好,就跟几个朋友合伙做起了生意。谁知运气差了些,他用积蓄换来一冰箱昂贵的药材,原本说好的买家却人间蒸发了。

为了找到出货的门路,老肖白天在家抱着电话等待买家回心转意,晚上带着用密封袋分别包装好的药材样品,混迹于各处南方客人出没的饭局,一边昏天黑地地灌酒,一边忽悠在座各位来买他的药材。过了个把月,竟然真有人上门,收走了冰箱里所有的存货。

这一次,老肖碰上了地道的台湾人,价格叫得高,还省去了本应塞给介绍人的“小意思”,大赚了一笔。台湾人离开朔城那天,老肖为表谢意,请他吃手抓羊肉,那次,顺便也捎上了我。

朔城吃手抓出名的地方不少,老肖却偏偏选了个山沟沟里的。我们坐的车子,一会儿上高速,一会儿走山路,在荒郊野岭里颠簸了好一阵儿,才停在一家不起眼的餐厅前。落座不久,服务员就端上了满桌长相寡淡的羊肉,隔着桌子上方雾腾腾的热气,我分明看见台湾人一脸疑惑,似乎难以置信,跋山涉水就为此物。

老肖却没看见似的,请台湾人先尝。只见他伸出白净净一双手,夹起一块肉,只咬了一口,脸上的筋骨就舒展开了。他细细剔干净那块肉骨,忍不住又伸出了筷子。

手抓羊肉的好,细水长流。那种浸透着百十种香气的味道,入口即化作口鼻胃腹之间的重重涟漪,久久不能消散。

老肖也吃,却细细慢慢地等着台湾人,等他终于放下筷子,赶紧招呼服务员上酒,斟满两杯,先干为敬,嘴上说以后常来玩,眼里却装着笃定,这台湾人以后的生意,他算是揽下了。

不出所料,台湾人成了老肖的常客,后来那几年,他经常念叨这顿羊肉,老肖总说要请台湾人再吃一次。05年,老肖买好了北上的机票,台湾人却在临行前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临终了,也没能吃上心心念念的手抓。而他拖欠老肖的一百多万货款,也再都要不回来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1996年,老肖的生意上了道。他买了一辆北京吉普,整日东奔西跑。到了周末,他就开着这辆灰扑扑的车,带我去城中央的老字号吃牛肉面。

朔城人骨子里对牛肉面有瘾,那家面馆开在熙熙攘攘的路边,整日拥堵,里面也永远排着长队。不过,老肖从不会嫌“吃”麻烦,他总能穿过横七竖八的车流,把我安顿在座位上,然后不无从容地加入等面的队伍。

那时候,朔城的牛肉面两块五一大碗,我吃三细,老肖吃二细,油泼辣子蒜苗葱花一码铺在汤面上。马路道牙子上蹲着的,面馆里站着坐着的,都端着同样一碗面,四面八方都是人们吸溜面条的声音。

朔城人生来放不下这碗面,于是心甘情愿在这儿留一辈子。老肖却在34岁时想透彻了,日子还长,他得走远些。吃完面,抹把嘴,老肖就跨过了这道坎儿。

1997年秋,老肖跟一群朋友一起下药材产地,2辆车,7个人,10多个小时的车程,其中多半是陡峭的盘山公路,急转弯命悬一线,几个人轮换着开车,全被涔涔的冷汗剥掉了一层皮。去时天气好尚且如此,等回来时,不巧碰上大雨,一群人就被困在了山路上。

雨没有见停的意思,路滑难行,不走又怕遇上泥石流,实在难办。老肖车上几个人都还没从中午的送行酒里醒来,醉醺醺地瘫在车里,他只好跑下去跟后面那辆车上的人商量。

后面开车的是他们此行唯一的女孩,大家都叫她老颜。老肖本来没把她当回儿事,下产地时,却见她站在明晃晃的晒场上,拎起一根黄芪咬下一截,三两句就把药材的价格砍低了三成,让他们全都跟着沾了光。旁人告诉他,别看老颜也就二十七八,却比大多数人碰这行要早,她胆大心细,一路跟着行情起起伏伏,赚了一些钱,却不满足,心里装得住事儿,比男人还厉害。

老肖披着雨衣,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老颜探出头,两人在大雨里喊话。老颜嫌他磨叽,要上前面那辆车开路,老肖不让,老颜噌的一下从车上跳下来,扬起头大声说,她碰上八级台风都敢上路,不就下个雨么,走就是了。两人拉扯了一阵儿,老肖没拧过她,只好坐上了她的副驾驶。

老颜一踩油门上了路,老肖压着她的车速,转弯时尤其紧张,用力摁住她抓着方向盘的手,走了十来公里下了山,总算是有惊无险。老肖眯着眼不小心睡着了,醒来时,雨变小了,老颜继续回去开后面那辆车。老肖握着方向盘,心不在焉,总觉得那双软绵绵的手还在,生了根似的。

回去之后,他们一起吃过几顿饭,渐渐熟了起来。老肖这才知道,那次并不是老颜第一回下产地,她跟不少经常往来大陆的台湾人谈好了合作,揽下了每个月几百万流水的生意,想自己进货,在广州花地湾开个药材加工厂,供产销一手抓,一点也不肯让别人多赚了钱去。

老肖总说她,一个女人,那么着急赚钱干嘛吗?

老颜挑起眉毛,反问道,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着急赚钱了?难不成等着哪个有钱的,死心塌地来娶我?

老肖心想,不用等,我娶你么。张了张嘴,却没敢说。

老颜的送行宴上,老肖喝醉了。

包厢里坐了四桌,老颜一杯接一杯敬了所有人,老肖迷迷糊糊地记得,自己替她挡了几杯酒,她顺势掉在老肖怀里,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早上天还没亮,老颜已经去机场了,老肖走在路上,迎着初秋的凉风,回想起他这短短的半辈子。

他生在朔城长在朔城,喝了三十四年黄河水,每日看着这河上漂了几百年的羊皮筏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的祖祖辈辈就跟这羊皮筏子一样,从来没人走出过这座两山之间徐徐流淌中的城市。那个早上,老肖站在河边,把他没什么奔头的日子和上一段失败的婚姻,悄悄卸在了这儿。下半辈子,他要轻装上阵。

转年,天气还没转暖,老肖就去了广州。据说,老颜见到他时又惊又喜,两人趁着正在劲头上,不到一年就把工厂办起来了,十来个工人,三五台机器,几百万流水的生意,就这么成了真。

1999年过去了,老肖也回来了,他卖掉了朔城的房子,要把我也接去广州。临走那天,他亲自下厨,做了两碗鸡汤鱿鱼面。

这面我从小吃到大,得是老母鸡熬汤,上好的干鱿鱼泡发了切丝,一把面囫囵下锅,再挑成两卷盘在碗中,鱿鱼烫熟,满满一层铺在碗里,浇上几勺鸡汤,撒一把葱花,那原本束手束脚的鲜味儿便化开在汤里,一口下去,真是鲜得要了命。

老肖看我吃,自己却不动筷子,他点了根烟,说起老颜的事儿,说她如何能干,如何催他快点接我过去,最后的最后,他说,去了以后,咱家得给老颜添双筷子,这事儿还得你答应,我说了不算。

我干脆利落地应了声“好”,端起碗喝掉了剩下的汤。老肖走到阳台上,站到了天黑,无声无息抽了许多烟。

去广州的第一天,我被蚊子吵得睡不着觉,老肖在隔壁房间呼噜打得飞响,倒是老颜听到我翻身的动静,进来给我点了蚊香。边点边讲,她第一次来广州的时候,整晚都没睡,当时住在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窗户是坏的,蚊子扎了堆地往房间里飞,她裹着被子缩在床脚,可还是被咬了满身的包,痒得不像话。

她坐在我床边,抬起腿来,给我看她腿上大大小小肿胀的蚊子包,轻描淡写地说,一到夏天就这样,都习惯了。

老颜把一瓶止痒药水放在我枕头旁边,就趿着拖鞋出去了。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天快亮时,我听见老颜在厨房里蹑手蹑脚地做早饭,老肖的呼噜声依然响亮。

在广州的老肖,上上下下管着十几张嘴,平日里,忙着盯工人出货,催台湾人支付货款,问产地今年的货色如何,哪怕吃饭打牌,都要在茶楼里谈下一笔生意,或者是在牌桌上应酬新的买主,赚钱成了他的头等大事。

这年九月,马上要开学了,老肖抽空帮我跑学校,几天下来,耽误了生意不说,还没什么好消息。某天半夜,我被两人争执的声音吵醒,老颜嫌老肖不上心,火烧眉毛了才想起我上学的事。老肖撂下一句,有本事,你去办!便摔门走了。

第二天,老颜赌气似的,哗啦一声拉开抽屉,往包里塞了厚厚一沓钱,捎上我去了学校。她在校长室里呆了一小会儿,出来就带我去办了入学手续,我们抱着春夏秋冬七套校服走在路上,我看见她摁掉了好几通老肖的电话。站在路口,老颜问我饿不饿,我点点头,她拦下一辆的士,吩咐司机,去XX一条街。

我们落座不久,服务员就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菜,大闸蟹、清蒸桂鱼、白灼基围虾、蒜蓉扇贝、辣酒煮花螺、姜葱炒花甲、纸包排骨、萝卜牛腩汤……简直丰盛得不像话。老颜拿起一只蟹,剥开蟹壳,夹起一筷子蟹黄,在红醋里点了点,放进我碗里。那丰腴鲜美的味道,尝一口,便再难放下。她看我火急火燎剥蟹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吃完那顿饭,我和老颜都恨不得躺着回去。我们挺着肚子从车上下来,却都停住了,只见老肖站在不远处,脚下散着一堆烟蒂。他走过来接走老颜怀里的校服,换了一兜新鲜的山竹给她,让老颜剥给我吃。老颜剥开一个给我,又剥开一个塞到了老肖嘴里,他们一边说说笑笑,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我捏着山竹蒜瓣似的果肉,偷偷舔掉了从手指缝里流下来的红色汁水,抬头望去,天上的月亮红彤彤的,仿佛也是被山竹染红的。

我去广州一年后,我们就从工厂附近搬到了繁华的闹市区,新房子的厨房格外宽敞,老颜总喜欢呆在里面研究吃的。我爱吃蟹,她便不时买几只回来做给我吃,蒸的炒的,煮粥做煲,样样拿得出手。那一锅蟹黄粥尤其熬得浓稠鲜滑,入口还有蟹肉独特的回甘,再没什么能比得上了。

那几年,我算是饱了口福,老肖却忙里忙外,哪怕坐在饭桌上,也难有专心吃饭的时候。

偶尔恰逢他周末在家,我们仨准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他便拖着我和老颜晃晃悠悠下楼喝早茶,水晶虾饺、豉汁凤爪、XO酱萝卜糕、流沙包、马蹄糕,一笼笼的点心总要叫足一桌。

等到太阳落山,住处附近的各色馆子就一一开张了。至今记得那家开了好些年头的潮州火锅,手打的牛肉丸能从地下弹到天花板,下进滚烫的锅里,煮熟之后收足了汤汁,再往沙茶酱里一滚,一个个带着咸香透着劲道往人肚子里钻。晚上十一二点,又该添一顿夜宵,有时老肖跟我打牌正打上了瘾,索性就让老颜下楼给我俩买烧烤上来吃,老肖啃鸡翅,我啃玉米,每一局杀红了眼的牌局都沾着冒火的甜香味儿。

朔城当年滚着浓烟粗暴简陋的烤羊肉,就这样被我们抛诸脑后,转而登场的是娇蛮热闹,刷着一层又一层蜂蜜的南方烧烤。那些被我们细细咀嚼之后咽进肚子里的食物,一不小心就成了人生的写照。无论苦与甜,总之是都尝到了。

2004年,老颜生日那天,老肖带我们去了一处相当偏僻的海边。那儿餐厅林立,海上的露台印着水波荡漾。老肖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蛋糕,点上蜡烛,要老颜许愿。老颜看着老肖,说,我一直以为,自己30岁之前会嫁出去,可一转眼,34了。如果今年能结婚,别的什么我都不惦记了,真的,我不贪心。老肖若无其事地,躲开了那对满载着温柔与笃定的眼神,低头斟满两杯酒,说,生日快乐,我先干了,你随意。

此时,太阳已经落了山,周围的彩灯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老颜没喝那杯酒,她夹了一片桌上的刺身,却似乎不习惯过分新鲜的鱼味,干呕了起来。我跟着她跑到卫生间,看她趴在马桶上吐得一塌糊涂,递上温水和纸巾,老颜摆摆手说,你回去吧,让我自己待会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怀孕了。那个孩子来得毫无征兆,走得悄无声息,很久以后,老颜才说起,都怪她自己,明知那时老肖赌红了眼,哪会有心思安家置业?嫁人生子,终究是跟她无缘了。

那年,老肖的生意原本做得顺风顺水,却被鬼迷了心窍,赌球赌上了瘾。他专门跑去澳门开了个海外账户,每个周末定时定点盯着赔率,连着几天通宵看球,稍有不如意,便会暴跳如雷。一连半年多,每个月要因此白白扔掉十几万。老颜把账本砸到他面前,他却不为所动。

我时常想起那段时间,总看见老肖那双布红血丝的眼睛,跟赌徒并无差别。他们都执拗地毫无道理,不过因为极少数的“赢过”,就要押上全部。

没过多久,老肖的生意就因为财务上的亏空变得岌岌可危。祸不单行,老肖合作了十年的台湾人欠下100多万脑溢血去世,另外几个生意往来频繁的客户也因为市场不景气,压着大量的货款未付。所有本应属于老肖的钱,都变得遥遥无期了。

我不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产地的药材主开始频繁地上门追要货款,工厂的工人们也几次停工胁迫老肖清算拖欠已久的工资。

老肖的头发在那段时间迅速地变白,他开始失眠,整夜坐在沙发上抽烟,电视荧屏的光打在他脸上,显得格外亮,他愁眉不展,似乎正在进行的这场球赛又没法让他赢回来了。那是南方蒸笼似的七八月,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跑来这里白白流了一场汗。

05年冬天,老肖关掉了工厂。那时候,他已经被追债的人逼得出不了门,只好让老颜去收拾烂摊子。天黑时,医院打来电话,说老颜被打伤了,要我们马上过去。

老肖翻出家里压箱底的几根金条,去黑市变了现,这才跑去医院办了住院手续。老颜的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倚在病床上,看见我们过去,本想起身,又软绵绵地倒下去了。老肖过去抱住她,两个人一动不动,永别似的。

我后来听说,那天七八个药材主千里迢迢赶来,特意跑去堵老肖,没想到来的却是个女人。他们缠住她,非要拿个三五万才肯走,老颜翻出了身上所有的钱,500还不到。其中一人便怒了,一边喊着“跟老子装个逑”,一边抄起木棍敲在了老颜脑袋上。她都没来得及感觉疼,眼前就黑了。

老颜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出院那天,老肖带我们去了一家空荡荡的高档餐厅,点了一只澳洲龙虾,一瓶法国红酒,老颜怪他破费,脸上写满了不快,他却视而不见,一直张罗我俩多吃些。喝了酒,他变得格外啰嗦,讲我小时候的事,讲他刚认识老颜时的事,一不小心我们就都醉了。

第二天,我们还没醒,老肖就走了。他只带了一些衣物,留下了所有的钱,电话打不通,也查不到购买机票和火车票的记录。老颜从南到北找了他一圈,一点消息都没有。回来后,老颜又抱着电话在家守了三个月,报过警,联系过他所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却没有一个人再见过他。

某一天,我放学回来,家里重新响起了新闻联播的声音,老颜在厨房里叮叮咣咣地做饭,整间屋子弥漫着熟悉的油烟味,似乎一切如旧。一转头,空荡荡的沙发却提醒着我,老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更残忍的是,无论如何,我们的日子却还得过下去。

还好,毕竟曾一起尝过酸甜苦辣,哪怕来日分道扬镳,也没什么遗憾了。

我考上大学以后,老颜带着所有的旧家具搬回了朔城。每年假期见面,都能发现她在迅速地变老,跟在我身后唠唠叨叨的样子,跟一般的中年妇女没什么两样。年轻时的叱咤风云,就这样被岁月抹得干干净净。

毕业后,我留在北京工作,无论多忙,都会抽空回来看她。这些年来,老颜始终做不好那碗鸡汤鱿鱼面,我们每年坐在一起吃着或咸或淡的面,偶尔想起老肖,却心照不宣,谁都不再提起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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