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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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3-14    文章标签: 姚瑶     浏览:269

出租车停在十字路口的时候,Diana看见了火光。

是在路口的西南边,身披素白丧服的人们围着熊熊火焰绕着圈,粗粗看过去也有二十人左右,在街市冷清的除夕夜,贴着黑漆漆的夜色,像从眼前的时空剥离出去。

司机见Diana看得出神,便解释说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吧,这是要把死人生前的衣服都给烧掉,家人要转上49圈还是81圈,反正是要送人走。我都几十年没见过有人做这仪式了。

绿灯亮起,出租车转了个弯,绕着圈的白衣人和火光渐渐远去,可是空气里仍然有火烧过的气味,Diana不自觉伸出手去,指尖略过楉城熟悉而氤氲的微风,曾经她也在一把火里,见过蝴蝶振翅飞走,再也没有出现。就在楉城,在电影大院,在南栋2单元101的院子里。

那一天,在电影大院南栋2单元101的院子里,Diana看到了两张照片,一张来自爸爸的公文包,是她自己给翻出来的,另一张来自阿策,从墙头扔进院子来。

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北非女人的脸,很白,化了浓妆,眼睛深邃哀愁,怀里的小婴儿也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另一张照片上是Diana自己,还有前些天强暴自己未遂的腿仔。这个大院里出了名的小混混就住在同一个单元的三楼,趁着Diana国庆期间去学校值日,在走廊上突然按住了她,又是扯衣服又是胡乱亲,Diana并没有尖叫,只是用力挣脱,碰巧路过三个男生不明就里地冲过来,Diana挣脱后一言不发地去了洗手间,把衣服和头发整理好,打算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看到照片时,她有些惊讶,不过阿策在照片和底片里夹了纸条,告诉她是茱萸拍下了这些照片。茱萸,自己在大院儿里最好的朋友,可她无心深究阿策怎会拿到这些底片。最先冒出来的念头便是烧掉这些照片,就像她烧掉那些男孩子写给她的情书一样。

本来,她之所以丢下屋里沉默的爸和哭泣的妈到院子里来,就是准备烧掉那张北非女人与孩子的照片。照片里这个不满周岁的小男孩,竟然和自己共有一个爸爸,十五岁的Diana觉得真是荒谬。更荒谬的是,当那个从埃及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爸说出,这十多年,回家的日子每回不足二十天,比起这个家,在北非才更像有个家,如今孩子出生,他没有办法等到Diana考上大学再来解决,当他说出这些时,她的妈妈竟然说,我理解你,Diana那么懂事,她也会理解的。

不,她才不要理解。她想起跟着二楼放映师傅家的儿子阿榕一起,趴在“楉城电影院”的放映窗口看过的那些外国电影,动人的爱情理所应当天长地久,甚至一生没能再见也有此生不渝的深情,《魂断蓝桥》里费雯丽不是对罗伯特·泰勒说,我爱你,我从没爱过其他人,也永远不会爱其他人。

她低下头,在几乎已经落下去的夕阳中看着两只手里的照片,忽然之间,她等待的一切契机都严丝合缝地扣在了眼前。夕阳像给凤凰木点了一把火,仿佛十月里又开了一树夏花,夏果隐隐约约的歌声从“楉城电影院”的屋顶飘摇着荡过来。如果此刻有人给Diana拍一张照片,那她在整个电影大院上空毫无着落的目光一定写满了告别。

而身后黑漆漆的屋里,那两个为婚姻失败而痛苦的大人并不知道,她在这一刻,和所有人都说了再见。

五天之后,是个雾气蒙蒙的清晨,Diana穿过“楉城电影院”前空旷的广场,把最原始的照片和底片送回了茱萸家的信报箱里。她的身后背着书包,十一假期后,她好几天没去过学校,父母为自己的事情焦头烂额,便帮情绪消沉的Diana请了病假。还有一层私心,是怕孩子将家丑给说出去供人嚼舌根。

折返回来的时候,那个从离岛投奔姨妈而来的女孩夏果又像往常一样坐在“楉城电影院”的楼顶唱歌。大院儿里的人都不怎么喜欢这个周身黝黑、眉眼斜飞、长手长脚的女孩,她从长相到性格都像是Diana的反义词。

“去学校吗?”夏果见Diana从眼前过去,便扯开嗓子问她,“病好了吗?我弟弟他们可关心你了。”

Diana笑眯眯地摇头:“我们要搬家了,我要走了,在准备呢。”

“去哪?”

“嘘。”Diana竖起柔软的手指在唇边,而后挂着牛奶般的笑容冲夏果挥了挥手,那是她一贯说再见的方式。

她从不说“再见”两个字,因为初一那年,她偶然发现了“再见”这个词的奇妙力量。

那是她第一次在院子的角落偷偷点起一堆火,烧掉了一封未曾投递出去的信。

那是她写给某个初三男孩的情书。大概说出去也没人相信,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好看”“最乖巧”“没人不喜欢”、像个洋娃娃一样脸上没有一丝早熟迹象的Diana竟然会喜欢上什么人。

她喜欢的男孩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像楉城大多数男孩一样有着被阳光烤黑的皮肤,瘦瘦的,毫无光芒。

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平淡无奇的男孩,为什么会写了一封信,再想到烧掉这封信,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总之她在院子的角落,毫不犹豫将信扔进落叶堆里,划亮一根火柴,火焰燃起的瞬间,她忽然走了神,再回过神来,火苗几乎烧指尖,她连忙将火柴弹出去,小声说了句“再见”,就在她说出“再见”的那一刻,小小的火堆里突然飞出了黑色的蝴蝶,再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指,毫发无伤。

于是她又划亮一根火柴,认真等它燃烧殆尽,这一次却灼了手,火柴扔出去便熄灭了。

Diana划亮了第三根火柴,依旧看着它迅速燃烧到指尖,仿佛完成一个仪式,她说,“再见”,而后丢掉火柴,黑色的蝴蝶从灰烬里振翅飞出,消失在墙边的杂草丛中。

Diana在渐渐熄灭的天光里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容,从此院子的这个角落总有火光。

有很多东西在一声“再见”里,被黑色的蝴蝶彻底带走,比如那些雪片般飞向她的情书。当然她并没有见过雪,这是从语文课上学来的词,很多年后她真的站在异乡,被雪片纷纷覆盖满身的时候,才觉得这个词真是太寂静了。

还有楼下腿仔丢在她门口的那些东西,有些人的纠缠是笨拙地送各种各样的礼物,而腿仔的纠缠,是无休止是骚扰。他在Diana的门口丢过切成很多段的蚯蚓,死老鼠,死蝙蝠,死麻雀,Diana统统用一声“再见”,在暮色里烧成一模一样的灰烬,飞出大小不一的黑蝴蝶。她试着伸手,一只也抓不住,她想那些被火化的人,是不是也会从骨灰里飞出轻巧的蝴蝶来。

所以她从不在人前将“再见”说出口,她会露出浅浅的酒窝,抿着嘴唇挥挥手,这便是再见了,没人说她不礼貌,她的一切都是标准答案。

这个清晨她在湿漉漉的雾气里冲夏果挥挥手,和往常笑意盈盈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

夏果歪着脑袋目送她在不远处的车站坐上五点钟加开的一班车。

面对广阔南海的楉城虽然是个地图上没有指甲盖大的小城,可大大小小的港口总是通宵达旦地忙碌,人们有各种各样的原因需要去港口搭船,所以楉城加开了许多时间奇怪的公交线。

夏果心里犯嘀咕,Diana分明说不去学校,可却背了书包,并且坐上了开往楉城一中的那班车。五点。她到底要去哪儿呢?

等夏果吊儿郎当地唱完歌,跑完步,吃完早餐,抹抹嘴把书包甩在背后跳上公交去上学时,Diana同她擦着身子跳下了车。夏果来不及同她说话,只能隔着脏兮兮的玻璃,看她笑着同自己挥手。

后来夏果总是回忆起那个古怪的早晨,因为那就是她对这个模范女生最后的印象了。

等她吧唧吧唧咬着手里的满煎糕,享受着满嘴甜腻花生碎溜达进校门时,整个学校早已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兴冲冲地谈论着腿仔强暴Diana未遂的事情,那些照片被丢在了每个班级和教职员办公室门口,在被老师悉数收缴之前,几乎经过了每个一中学生的手。

与此同时,这些在1997年的东南小城显得伤风败俗的照片也从电影大院每一户的信箱里被取出来,包括Diana家的信箱。

一天之内,楉城日报社和楉城电视台的记者已经拿着照片在电影大院和楉城一中间跑了无数来回。

Diana把自己锁进卧室,一边塞上耳机听歌,一边打开每个柜子、抽出每个抽屉,细细整理每一件物品,要的,不要的,认真分开放好。把挂起来的衣服一件件抽下来,叠放整齐。

这件事她做了三天三夜,听遍了这些年爸爸从国外带给她的所有磁带,从邦·乔维的《Never say goodbye》,到枪炮与玫瑰的《Don’t cry》,再到电影原声带里的《The sound of silence》。除了吃饭喝水,她几乎不出房间,不同父母说话,也不关心他们在阳光照不进来的外屋是相顾无言,相互叹气,还是喋喋不休。她只管塞着耳机,从重金属听到死亡金属,连一张废纸都妥帖折好。

她知道腿仔家已经连夜从电影大院搬走。

她知道记者来敲过很多次门。

大院里有日报社的编辑,有一中的年轻老师,有管不住嘴的孩子们,窗外人来人往,她不抬头,却全知道。

三天后,爸爸敲开了她的房门,仿佛几天之间眼角就蜿蜒出了几尾纹路,原本烫得笔挺的卷发也软塌塌地搭在额前,泛着油光。

他说,你收拾一下,爸爸的假不能再延期,我们全家一起去埃及,然后很快就能去法国。去国外,重新开始,这里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也没有任何损失。我们明天先去省城,有很多手续要办,还要去北京,你抓紧收拾,好不好。

Diana拔下耳机,扭过头去,看了看说着生硬安慰话的爸爸,还有担忧却不说话的妈妈,她点点头,说好。

等房门再度关上,她从床底拉出箱子,不出三分钟就将收拾好的东西装了进去。其实她要带走的极少,只有衣服,磁带和厚厚的几本相册。那些作为礼物收到的毛绒玩具,摆设,奖杯,纪念品,她统统堆在了衣橱里,并不留恋。

而收过的贺卡,写过的习题,还有那张北非女人的照片,她在离开的那个黎明,蹲在院子角落,点燃了在楉城的最后一根火柴。她轻声说“再见”,眼看美好的过往和女人的脸烧成灰烬,黑色的蝴蝶在最黑暗的日出之前从灰烬里抖抖翅膀,一只接一只越飞越高,以往它们总是瞬息淹没在草丛中,这一次,它们一直向上,消失在一颗星也没有的天际。

那是Diana最后一次于火焰之中看见蝴蝶。 

第一次发现手中的火焰再无特别,是初到开罗的第二天。她在爸爸的公寓里翻箱倒柜找出和那个女人有关的一切,多是些日常生活的照片,照片里爸爸随意地抽着烟,和女人坐在门廊上乘凉,或者和中国同事们野餐,女人害羞地对着镜头微笑。Diana把所有照片丢在厨房后门的垃圾堆里,划了一根火柴,火焰迅速燃烧,忽然狠狠烫到了她的手指,她连忙甩掉火柴,没有忘记说“再见”,可垃圾堆被“砰”一声点燃,蝴蝶却没有出现。整栋楼里的人都忙着来灭火,爸爸铁青着脸想骂她,却终于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屋继续看图纸。

之后,无论是在埃及,还是在法国,她点燃火柴,总被星火灼痛,说多少“再见”也无法重现那个习以为常的魔法。久而久之,她也就忘记了这件事,并且学会了像别人一样,随口说“再见”。

在开罗他们停留了四个月,Diana每天无所事事,要么跟妈妈在家,要么带着女工煮好的咖啡跟着爸爸去工地,烈日下作业车慢吞吞地开来开去,爸爸严肃地看施工图,工人们铺路基,本就干燥的空气里全是呛人的气味。

起初爸爸每天都回来,交代些生活琐事,去哪里买日用品,去哪里存取款,哪里安全,哪里危险,绝口不提国内的一切。一家人在餐桌上喝着当地女工用锦葵煮出的绿汤泡羊肉泡鸡肉泡豆子泡一切,两个大人费尽心思找话说,引她笑。

Diana都明白,所以配合他们微笑,也缠着他们一起在休息日带她出游,去帝王谷看看历史书上的金字塔,去博物馆同图坦卡蒙的黄金面罩四目相对,去沙漠露营,煮一锅热腾腾的红茶,辨认满天星斗。

然而半个月后,家里的电话开始在饭点响起,有时一晚上要响很多次。因为言语不通,所以电话都由爸爸接,这些电话接起来后他不自觉压低声音,用阿拉伯语絮絮地说话,有时很快说完,有时却要说上很久。等他挂掉电话再回到她们面前时,空气像窗外暴躁的夏夜一样凝滞,沉闷,妈妈默默回到床边做手工,并不过问。

最近她迷上了一种埃及当地的刺绣方式,女工在言语不通的情况下比比划划地教给她,有时她一绣就是一整晚。

终于,爸爸还是在某个晚上接了电话后,面露难色,对妈妈说,孩子高烧,需要去医院,这边医疗不行,我要带他们去找国内来的医生。妈妈埋头理着纷乱的棉线,说你去吧。Diana跟在爸爸身后冲出去,瘦瘦的身体在夏夜里气鼓鼓地颤抖。

就像原本的僵局松动了一颗棋子,爸爸开始隔三差五不回家,而妈妈只顾埋头刺绣,因为有女工帮忙,所以家务也做不了什么,顶多帮爸爸熨烫一下外套和领带。宿舍里的人都管妈妈叫嫂子,买到便宜的龙虾和鳄梨就送来一份,时不时上门看看有没有可帮忙的地方,但妈妈始终不热情,笑脸也极少赔,谢谢也说得有气无力。

从前在电影大院,妈妈向来热心,但凡路上碰见左邻右舍,手里无论提着新鲜鱼虾还是刚出炉的面包都要分一大半给人,爸爸每次回国带的礼物她也一样样打包好,挨家挨户给人送去。院儿里的女孩子喜欢Diana身上的裙子,妈妈们便来打听去哪里买,一问都是爸爸从国外带回来,要么就是省城的高级货,妈妈为了不扫兴,亲自拿去好手艺的裁缝那里剪了样子给邻家妈妈们送去。可自打来了这里,无论爸爸的同事们赠与多少好意,她都懒懒地接过来,从不回礼。

也许十年甚至二十年后的Diana才能明白,那是一个女人,面对所有对她失败婚姻的知情者所能强留的最后一点尊严。他们每一个叫她嫂子的人,都知道另一个女人的存在,都知道那个小男孩的存在,他们一起聚餐喝酒,或许也管那个女人叫嫂子。

彼时的Diana,其实并没有将所谓的“强暴未遂”当回事,虽然没有人专门教过她,可她就是知道人们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对待喜欢的东西,就像有的男孩子给她写情书,阿榕带她去楉城电影院看别人看不到的电影,而腿仔会那么做,也不算意外。

所以,她哪里有什么阴影呢,在埃及如楉城一样永不结束的夏日里,又不用上学,她和女工家的孩子们把开罗走得像楉城一样熟悉,尤其是爸爸禁止她去的“死人城”,她照样和小伙伴一起顶着当头烈日走在这些为亡人盖起的街巷间,死人睡在地下,活人鸠占鹊巢,也有人在街边贩卖茶水。

女工的丈夫穆罕默德有一个驼队,Diana也常去和笑起来有些羞涩的默罕默德一起喂骆驼,刷骆驼,清理骆驼粪便。好像整个开罗的男人里有一半都叫穆罕默德,她好奇该怎么叫才不会混淆。

回到家后,妈妈总在昏暗的屋子里柔声问她累吗,去了哪,开心吗,又学会了什么单词,她则凑过去看看妈妈在绣的东西,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只看见满框都是彩色的线团,一团又一团,一绺又一绺。

等四个月后他们搬到法国时,Diana没有晒黑,却晒出了雀斑,绵软的手臂和小腿都结实了些。她进了一所女子高中,放了学还要去念语言学校,因为课程上的巨大的差异和语言的空白,为了跟上学校的课程,并且顺利申请大学,她要比别人多花成倍成倍的时间。 

与此同时,爸爸在安顿好他们之后,把埃及女人和孩子同样接到了巴黎,安置在五个街区之外。早在去年十月回国前,他就觅得了可以作为铁饭碗一辈子扎根巴黎的公职。和在埃及没什么不同,他回家的次数从一周四五次,变成两三次,最终变成一周一次。

妈妈呢,越来越沉默,每天仍旧花大量时间刺绣,可Diana仍旧看不出她究竟在绣什么图案。偶尔她会念叨一下,打开电视什么也看不明白。或者摸索着去超市,买错了东西回来,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哭了很长时间。于是所有出门采购的任务都由Diana接手过去。

妈妈对她的关心越来越事无巨细,出门前要一根根整理她额前的碎发,想问清楚她一天里做过的每一件事,和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Diana若是不耐烦地戴上耳机,妈妈便会独自生闷气同她冷战。可Diana并没有时间去在意妈妈是不是在生气,她忙着追赶学校的课程,忙着融入巴黎新鲜的生活,忙着在房间里听广播做功课练口语,有时妈妈故意三天不理她,她也察觉不到。所以她更觉察不到妈妈几乎闭门不出,因为小事哭泣抱怨,终日绣一幅永远没有尽头的画,一年又一年。

她甚至在给爸爸送文件的时候去过那个女人的家,女人顺从而微笑地招呼她一起吃了一顿饭,因为言语不通,所以女人始终沉默,那个被爸爸叫做“你弟弟”的男孩,Diana给了他一块巧克力。临走时爸爸将装着生活费的信封递给她,“我下周要陪他们回去参加一个葬礼,所以……”

她接过钱揣进屁股口袋里,便骑车去同学家做一个科学设计。等红灯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面对那个女人,竟然如此平静,翻遍周身,也找不到丁点愤怒,她想如今的妈妈也是一样吧。

绿灯亮起,她和路人们一起熟门熟路地穿过巴黎的傍晚,如今的她和身边的巴黎女孩儿一样穿简单的T恤,磨旧的牛仔裤,匡威的帆布鞋,头发随便地编个不长不短的麻花,说一口地道的法语。

等到申请大学的那一年,爸爸三四个月也不会再回来一次。妈妈试探着问她要不要申请回国内的大学,“我和你爸爸可以离婚,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你们看着办吧。但是我不回去。我要申请巴黎六大,要回非洲去研究野生动物呢。”Diana托着下巴,在昏暗的灯光里研究各个大学的手册。

十八岁的Diana,经过了青春期彻彻底底的洗礼,柔软丰满,碎碎的头发围绕光洁的额头,忽闪的眼睛还是个布娃娃的样子。

“你要不要减减肥,就要念大学了。”

“我不算胖吧。”Diana头也不抬地做着笔记。

“要不去弄弄头发。现在你也不穿裙子了。你小时候那么好看,怎么现在那么不讲究……”

“你到底要念我多少遍啊,好看啦,穿裙子啦,减肥啦,就没点新鲜的。”Diana笑嘻嘻的,已经不会再为这些唠叨同她吵架,可她全然没看见黯淡台灯的那头,妈妈眼里的失落与困惑。

毕业典礼当天,妈妈坚持亲自去买花,Diana自己先骑车去了学校。

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的时候,她看到台下只有爸爸一个人坐着,一打眼便看见了几根清晰的白发。发完言下台,她抱怨妈妈一定是迷路了,就不该让她一个人出门。

并非是迷路,却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从花店出来时,妈妈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马路上,和一辆自行车发生了碰撞,胫骨轻微骨折。

匆匆赶来医院的父女俩陪着坐在轮椅上的妈妈做遍了全身检查,对于为什么晕倒,医生给出了一个玄妙的答案,可能是精神原因,因为通过身体检测,他们认定病人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

医生问了很多关于妈妈的问题,是否有语言障碍,是否不与人交流,是否极少出门,是否有重大刺激,是否毫无原因产生情绪波动。Diana猛然扭过头,狠狠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忍着一汪眼泪腾地站起来,扭头就冲出了医生办公室。

她是个几乎不哭的人,也鲜少发脾气,可在医院楼后的停车场,她几乎是用尽全身气力冲着呆愣的爸爸狂吼,都是你的错,都怪你,你现在马上就和她离婚,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你滚。

于是他真的滚了。送来一份离婚文件,一张按时汇入赡养费的银行卡,以及预支好半年薪水的护工,还在家里请好了帮佣。

Diana赌气一般信心满满把妈妈接回了家照顾。可是毕业季的夏天,有太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她要参加学校的毕业旅行,要去南法的海边,要去数不尽的派对跳舞,要接受或拒绝男孩子们的邀约,她没有办法一动不动地坐在密不透风的卧室里,无论她说什么,妈妈只是浅笑,埋头刺绣,若是不让她绣,她便发脾气,要么摔水杯,要么哭泣。

这一场小小的交通事故,撞裂的不止是一块坚硬的胫骨,骨面上细细的裂缝从一条罅隙撕裂成沟壑,泥沙俱下,等到裂缝愈合,里面早已深渊万丈。仿佛真的是突然之间,妈妈变成了一个千真万确的病人,要么嗜睡,连续睡上一整天不吃不喝,要么两三天不睡觉,埋头绣啊绣,要么闷不吭声地哭,要么惊天动地发火。

爸爸登门几次,都被Diana拒之门外,也恶狠狠地对他说过,希望你现在的老婆不要也被你变成疯子。爸爸往往叹口气,并不辩解什么,最多也只说一句,多陪陪她,或者再多问一句,要不要考虑回国。

怎么可能回国呢,这个世界上,什么路都走得通,只有回去的路是条死胡同。

开学之后,Diana更加忙碌。好在学校离家不远,住校的她尽可能多回家,但是有太多课程,太多实践,她参与了很多野生动物保护相关的项目,这份参与需要她随时背上几十升的登山包跟着项目组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当然她也恋爱,但都很短暂,有些是外国的男孩,有些来自中国,也有三四十岁的学科专家,他们都问她,你同我结婚好不好,Diana斩钉截铁地摇头说不好,有时她看着日渐消瘦的妈妈,觉得自己是不是和妈妈一样,长了一张宜室宜家的脸,这样的脸应当对应过剩而柔软的爱意,可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爱过任何人。

时间说不上快还是慢,反正妈妈并没有好起来,她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护工和帮佣要伤害她,总在Diana要出门的时候拉住她不让她走。她任凭水壶在煤气上烧干,或者做菜的时候把小苏打当盐放进菜里。总之,在医生的建议下,Diana还是通过爸爸,找到了属于某个教会的疗养院,把妈妈送了过去。

那是圣诞节前后,Diana办理好一切手续,从疗养院出来,摸出车钥匙,突然下起了雪来。那一瞬间,她想到了从未下过雪的楉城,那时候的她从未想过大雪纷飞是这么悄然无声,密集的雪花从空中簌簌落下来,她站在茫茫风雪里,失声痛哭。

后来的日子,Diana觉得自己像分裂成白昼黑夜的一颗星球,一部分在日光照耀下高歌猛进,拿奖学金,读研,进项目组,做纪录片,满世界追着野生动物跑,在救助站一蹲就是一两个月,她记得住的动物比人多,抚摸过的猛兽也比男人多,在广阔草原和星空下,每一天都不能预测,都充满诱惑。

而另一部分则凝固在永恒的暗夜里,巴黎市郊由修道院改建的高级疗养院,妈妈每天吃药,睡觉,散步,刺绣。Diana去的地方往往没有网络,所以极少通话视频,即便打电话,妈妈也总是重复,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在外面辛苦不辛苦,说不了两句开始哭,无法再继续下去。每次结束工作,Diana便去看她,接她回家,同她说在纳米比亚救助的猎豹,说盗猎者误杀了志愿者,她听得很认真,末了却伸手理了理她衬衫的领子,说你快去买条好看的裙子穿,皮肤怎么这么粗,去涂点我的口红。Diana便点头说好。回回如此,像复制粘贴。

她从不允许爸爸单独去看妈妈。作为唯一的合法监护人,她向病院交代清楚,没有取得自己的同意,决不能让爸爸去探视。哪怕有自己在身边陪同,她也只允许他透过病房的窗口向里看上一眼。

只是父女俩谁都没有再提过回国的话头,妈妈是独女,外公外婆早已离开,他们谁都无法陪她回到那个离开十多年的地方。所以Diana明白,留在这里已经是唯一的选择,接受最好的治疗和最专业的陪伴,至少她在野外给庞大动物打麻醉枪时,不用担心妈妈伤害到自己。

唯一的变数,是Diana拥有了一个交往超过三年的男友,是疗养院里的华裔医生。起初,因为都是中国人,所以对Diana的妈妈格外关照一些。常年待在病院里的医生对Diana的专业充满好奇,终于在休假时短暂地去纳米做了三个星期的志愿者。

正是那三周内,Diana全程参与救助的十几头非洲豹经过长期准备,集体放归野外。放归的那一天,Diana恨不能将十几头豹子全都抱进怀里哭着不放手,无论其他的志愿者是束手沉默还是拍着她的背劝解,她只是哭,用中文重复,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最后,是医生握住她的手,同她一起看那些猛兽被爱过它们的人驱赶到保护区边界,渐渐走远,渐渐消失。

为了不被感情困扰,对于要放归的动物,不起名字是个规则。可并不是没有名字,就没有留恋。那天晚上,Diana的心像被抽空了一般,浑身发热,瘫软无力,坐在小酒吧外面,对医生说,要放走自己爱的东西,太难了,可不去爱,也太难了,为什么独独我这么不专业。

“有时候该做对的选择,有时候该感情用事,道理都懂,做到太难,如果都做得到,也不会有那么多病人在我们的病院里。”医生抬起手,和她碰了碰手中的啤酒。 

三周的志愿服务结束后,Diana带着医生来到妈妈的病床前,妈妈喜笑颜开去拉医生的手,同时把自己从未间断的刺绣铺开在床上。

这些年来Diana早已不关心她到底在绣什么,甚至觉得她可能根本就没有在绣什么图案,然而当大大的布面铺开,妈妈对医生说,你看,这是她一直生活到十五岁的地方。这里有我们那个城市第一个电影院,喏,这里,这个单元的一楼,是我们家,她的房间冲这边,她有个好朋友,住在对面……

医生耐心地坐下,跟随她的手指去看,听她絮絮叨叨说起每个窗口每户人家。Diana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那幅画面,中心建筑上“楉城电影院”几个大字那么清楚,开着红花的凤凰木,南北两栋居民楼,天台上晾着床单,阳台上挂着腊味,电影院的楼顶坐着个女孩,“这是住在我们楼上的孩子阿榕,他的爸爸是电影院的放映师傅,他特别喜欢找Diana去看电影,Diana那时候是大院儿里最漂亮最招人喜欢的女孩子,不像现在,一点不知道爱美。”Diana也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一个小男孩正拉着高出他一头的女孩往电影院的方向跑。

那个瞬间,Diana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当年,她没有把那些照片散布满城,没有阻止他们离婚,没有离开电影大院,那么如今,自己还会不会满世界救助野生动物,做着自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也许会,也许不会。但眼前这个女人,却一定不会囿于这间病房,她还会提着新鲜的鱼虾,穿着优雅的连衣裙,踩着精致的高跟鞋,悉心维护生活里一切的体面,此刻也许笑嘻嘻地跟阿榕的妈妈一起跳一跳广场舞。

她想起那些渐渐走远的非洲豹,日久月深,她从不愿深思,更不愿承认自己或许早就知道,让妈妈变成这样的人,不是爸爸,而是自己。是自己,不愿意放他们两个人走,也是自己,甩掉了他们两个人,跑得比谁都远。

“是我。”那天晚上Diana对医生说,“我是不是真的该带她回国。”

“也许可以试试。”医生仍旧平静微笑,这个笑容里却有一种笃定,笃定她并不会真的这样做。

十五年像风一样,迅速地刮过了Diana的脸,而在这简短对话之后,又过了三年,Diana把病情稳定的妈妈接回了公寓,请了全天护工,还有医生时常登门,一切秩序井然。她依然时不时在结束某个项目或者某段志愿工作的时候想起要不要回国,却如医生的笃定,终究没有回去过。

如果不是那一天,她去病院找医生,不欢而散地出来,看见夏果正在哥特式的修道院外墙处拍片,可能这辈子她都不会再回楉城去。

她当然认得出夏果。这个女孩把野蛮的离岛歌唱得尽人皆知,原本在地图上找都找不出的楉城因为夏果被人向往。这个起初没人喜欢,后来却成了楉城谈资的一线女星,Diana即使在国外,也看得到她的消息。

所以她也看得到不久前,夏果因为和已婚导演的恋情被曝光而彻底跌下神坛,随之而来的种种黑历史几乎抹杀掉了她所有的光鲜。

Diana默默在一旁等她完成拍摄,走过去说夏果,是我。

夏果漆黑的眼眸闪过了一瞬光芒,她说Diana,你收留我一段时间呗。

毫不见外,毫不客气,还是从前那个精瘦精瘦的离岛妹。

“我这是要给之前的工作补几个镜头,之后没有其他工作了,我正想着去哪里匿一阵子,烦透了,要不你……”

“走吧。”Diana耸耸肩,把她塞进了自己的车里。

归途上Diana简单同她交代了妈妈的病情,夏果翻看车斗里Diana刚刚开出来的药,忽然说,“那天早上,是你自己把那些照片放在了学校和信箱里,还送去了报社和电视台,是不是。”

Diana没有接话,而是按下了播放键,《500 miles》的歌声传来。

“Diana,网上那些黑料我自己都看了,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其实我也不懂,为什么那么多男人说爱我,却没有一个人想娶我,我只是很想去爱而已。可你,是不是每个喜欢你的人都想把你娶回家。”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我长了一张坏女人的脸,可你才是真正的坏女人。”夏果说罢跟着音乐兀自唱了起来,“Lord I'm one, lord I'm two,lord I'm three, lord I'm four,Lord I'm five hundred miles away from home……”

Diana噗嗤一声笑了,她说夏果,我活到三十多岁,终于有人肯对我说一句实话。

也是夏果告诉了她关于电影大院要拆迁,从前的小家伙们打算组织一次聚会,就在除夕夜,吃过年夜饭,大家去早已废弃的“楉城电影院”前面一起喝喝酒,放放烟火。

夏果说我替你照顾阿姨,你回去吧,阿榕一定很想再见你。

其实Diana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决定回去。或许是因为和医生的不欢而散。她检查出身孕,胎儿有一侧肾脏先天不足。她去找医生商量是不是要放弃这个孩子,却意外撞见爸爸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她质问医生是不是偷偷放爸爸去看过妈妈,医生没有回答。他们开始谈论起孩子,医生希望她考虑留下这个孩子,并考虑一下两个人的未来。她闭上眼睛努力看过,却根本看不到什么未来。既然看不到未来,就回到过去吧。这个想法忽然冒出来,她也就忽然坐在了开往楉城电影院的出租车上。

还差五分钟到十二点,楉城电影院前的小广场上席地而坐十多人,阿榕,小恭,白皮,茱萸,蚊子,小雄,施恋,双胞胎……那些一定会来的,可能会来的,和以为自己不会来的人,全都带着酒出现了。至于病故的阿策,消失的腿仔,讳莫如深的Diana和夏果,大家默契地不再提起,彼此寒暄,碰杯,聊着现状和将来,以及无关痛痒的过去。

小恭摆好了烟火,十二点整,他按下打火机,结果楉城电影院却抢在他点火之前,“砰”的一声蹿出了一声闷雷般的爆炸,紧接着浓烟四起,火光映红了黑夜,仿佛曾经“楉城电影院”几个大字在夜晚亮起的霓虹。

阿榕愣愣地站起来,所有人的脸都被熊熊燃起的大火映得通红。忽然间,在火光里,阿榕似乎看见黑色的蝴蝶飞了出来,在滚滚的浓烟里,他仿佛看见一棵石榴树拔地而起。

他揉揉眼睛,黑漆漆的蝴蝶依然源源不断地从火光里飞出来,他连忙问身边人,“你们看见蝴蝶了吗?”

大家纷纷摇头,“什么蝴蝶啊,还不赶快报警。”

“真的没有吗?”他问夏果的弟弟小恭。

小恭推了推他,“你喝多了吧。”

这个瞬间,他忽然转过头,在不远处的凤凰树下仿佛看见一个身影,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朝那个身影走去。

似乎是感觉到他在靠近,那个身影转身走开,阿榕鬼使神差地喊了声,“Diana……”

Diana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她深吸一口气,小声说了句“再见”,便迈开腿,如她救助过的那些非洲豹一样,飞快地跑向了暗沉的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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